明月不知道事情该是怎么个了局。
自她兄长丢了羽林卫之职,便不能再常常往宫里来。宫里没有太后、皇后,她嫂子不方便进宫。渐渐就绝了外头的消息。宫里流言蜚语是不少,然而那些自小长在宫里的宫人、阉人并没有太多见识,传出来的谣言破绽百出。
她阿兄明明为天子所厌弃,不知怎的又得了圣心,领兵出征。谁知道是战败。明月到这会儿才知道南平王世子在邺城登基了。元明修与南平王世子之间,她不知道兄长怎么会选元明修。他从前不是和世子顶好么?她到底年幼,也想不明白。
后来宫里封锁了消息,要打听点什么就难了。到过了九月,形势急转直下,惶惶不安的气息如密云不雨,她才又听说了一二。南平王世子已经打到司州,两军对峙,要过了司州,就是兵临城下。
和南平王世子对峙的不是别个,正是她哥哥。
她宁肯她兄长像前两年一样,空有爵位,无官无职。也不想到如今。她人在深宫里,并不能知道元明修治国如何,天下民生。但是就个人品行,她当然情愿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南平王世子。
这数年来,宫里宫外,她和兄长终究是生疏了。兄长总当她小,取笑她“一个小娘子问这么多做什么”。是啊,她问这么多做什么,她不过想好好活着,她和兄长幼时吃过的苦,可以有所补偿。
然而兄长并不领情。
明月瞪着眼睛看帐顶,宫里说到那支直奔洛阳而来的军队,一时说是世子,一时又有说是兰陵公主,她也分辨不出哪个话真,哪个话假。但总归是他们兄妹。当初洛阳城破,南平王府被围,她兄长就不该袖手旁观。
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她兄长就对世子有了心结?譬如羽林卫最终落到世子手里,再譬如世子背后有南平王,所以羽林郎对世子与对她兄长终究不同,又或者——明月想得头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无论如何,这人心涣散的当口,哥哥怎么都不该去给十九兄拼命……最后闪过脑中的念头。
她堕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回到正光四年的那个初夏。那时候她和哥哥已经被从宗人寺里放出来大半年了。终于不必再看那些僧人的嘴脸,吃粗糙发臭的食物了。然而日子实在也说不上好过——家产和爵位都没了。
首先房子就要不回来。
她父亲是世宗的亲弟弟,也得宠过,京兆王的府邸自然是好的,当初周肇占了去赏给手下。如今人既然住了,他们兄妹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肯让出来。爵位就更不用想了,她爹当初是造反,谋逆之罪。
说起来可笑得很,王子皇孙,哪个靠自己双手吃饭?
人被逼到这份上,无非是不要了脸面。京里宗室众多,似她家这等近支其实不多,有些家中豪富、门第不高的人家愿意请了去做宾客。宾客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帮闲,陪着富家子弟打猎,游冶,斗鸡走狗。
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介绍这个活的堂叔笑嘻嘻抽了大笔的成。时隔多年,明月已经想不起是哪位堂叔,只记得脸上有很大一颗黑痣。
日子这么过下去,昔日京兆王的千金,也少不得亲手洗衣、烧饭,缝缝补补,满面乌黑,十指粗糙。
而兄长觉得屈辱。洛阳就这么大,富贵人家游乐的场所就这么多,劈面碰见,躲也躲不开。同是高祖子孙,境遇上的云泥之别,有人嘴贱,有人只能忍气吞声。
冬天比夏天难过。冬天没有厚的袄子,更别说裘衣,皮靴,脚趾冻得发肿,流脓。好在渐渐开了春,入了夏,兄长心疼她总也长不高。
太后生辰,兄长原不想去自取其辱。她劝兄长还是去走一趟。横竖太后不会稀罕他们送礼。私心里想着总要露个面,让叔伯兄弟知道他们兄妹的存在,指不定谁发了善心,能拉他们一把。
然而并没有——在梦里没有。
借来的马车半路上就坏了,吃了好些嘲笑与白眼,还有被阻塞的谩骂。宫门都没进得去:去得迟了,宫人不肯通融。
兄妹俩守着坏掉的车子,哭也哭不出来。
后来境遇渐渐好了些,手上有了闲钱,拿去送礼,得了稀罕的小玩意儿,送给这个堂叔,那个堂姐。久而久之,总算有人记住了他们,封了邵县侯,入宫当值。开支用度渐渐就不愁了,正光九年,兄长娶亲,她出阁。
兄长娶的是伏氏娘子。
伏氏先祖号称青海王,后来归顺燕朝,曾得封西平公,族中女子嫁入皇室者甚多。她父亲是兖州刺史。人生得秀美,讷言,生性节俭,以他们兄妹的际遇,能娶到这样的娘子,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她丈夫姓侯,门第不是太显贵。族中也出过高祖的妃子,然而后来渐渐败落了。她在梦里看不清楚他的脸,大约是不太中意。虽然他待她也不是不好,像是很亲密,但是并没有多久,他就因病过世了。
她是没有娘家的人,虽然兄嫂都好,但是已经出阁的小姑子,一个寡妇,怎么好长居兄嫂家中。但是这件事也由不得她,侯家欺她孤苦无依,上门来讨房产。他们都说,她没有孩子,总是要改嫁的,怎么能赖着不走。
那时候她兄长还很得天子信任,带了宫里侍卫来给她解围。侯家也没敢太过分。但是那年秋天,她兄长与天子密谋,要诛杀郑侍中与徐舍人,以清君侧。事泄免官。侯家因此越发肆无忌惮。
兄长让她搬回家中,然而她不想连累兄嫂。
侯家扰得四邻不安,渐渐地流言也出来了,处境越发不好。她坐在屋里,听到外头不断有石子丢进来,她那时候想,她出世的时候父亲已经没了,母亲被问罪,何苦还挣扎着生下她这么个厌物累人累己。
她在这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那个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年轻人说他姓封,单名一个陇字,是中州人,来洛阳游历,新租赁在她家隔壁。
这个人,她便是在梦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封陇赶走了侯家人。他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甚至还大大咧咧放出话去:“我是新丧了娘子,我就是歆慕元娘子贤惠,想要求娶,你待怎样?”明月笑出眼泪来:哪里来这么混不吝的人。
转头却与她道歉:“……此权宜之计,娘子莫要生恼。侯氏无赖,娘子居于此处,终不能长久,不如我帮娘子把这处宅院卖了,另置新宅?”明月自负容色,这人却是纯粹的打抱不平,她反而生了心思。只是不好出口。又担忧侯氏无赖,远近闻名,哪里还有人肯买她的宅院。
封陇虽是外乡人,效率却是极高,过得三五七日,果然找到了买家,是个粗髯大汉,江湖豪客,一看就不好惹。明月这才放了心,也还将先前纠葛与他细说了,那大汉说:“娘子心善,我都知道了。”
她搬了家,封陇又挨着她新家租赁了院子,住了半年,侯家再没有来闹事,方才放心离去。后来明月总记得那半年,一墙之隔,春天里花树抽芽,那人在院子里练剑,从墙头看过去,剑光如雪。
婢子在下面急得直喊:“娘子,这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那又怎样。兄长府里头新摘了果子给她送过来,她也给他送一份。他进山中打猎,得了好皮子送与她,她给他做了围脖。她问他怎地过新年也不回中州。他笑嘻嘻地说,家里已经没人了。
世人总有伤心事,不得细问。
渐渐天气热了,葡萄藤垂满了院子,月亮也清朗起来,她得了一坛好酒,壮着胆子与他送去。夏日里都穿得轻薄,虫子在草丛里唧唧地叫。月光照着酒水。他喝了不少,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热。
她知道自己生得美,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然而这个话,也还是需要仗着醉意方才能够出口,她问他:“我记得从前郎君说娘子没了,是不是真的?”
他当时僵了一下:“不是。”
她原以为他说笑,后来才知道真的不是,他在家里是有娘子的,他娘子并未早逝。她是京兆王的女儿,总不能与人作妾。
这年初夏,隔壁宅院忽然就空了,新搬进来的一家人,吵吵嚷嚷的热闹。
后来帝后之争有了结果,她兄长重又起复,封了南阳王,宾客盈门,连带她的境遇也好了不少。她守完夫孝,便有人上门求娶,她都拒了。她想他有妻子,是她没有福气,但是他怎么可以走得连说都不说一声。
因兄长得意,她虽然是寡居,日子却比从前好过。冗从仆射孙源不知怎的听说了她的美貌,两次三番地纠缠不休,他是南平王手下爱将,她兄长也不敢过于得罪。只是她不松口,兄长却也不舍得为难她。
但或者是——那时候兄长已经在为天子谋划刺杀南平王的事,自然不能把她推进火坑里。
这年冬天,天子手刃南平王父子,京中乱了,孙源逃离京城,她也就此躲过一劫。然而次年他又回来了,他投靠了新的主子,如今在大将军手下,升了官,比从前更得意。
而她的兄长,已经不能再庇护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