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周……将军?”温姨娘忽然道。
嘉敏让阡陌抱了孩子跟她去见温姨娘。温姨娘原本在跟怜光抹眼泪,看见孩子眼睛蹭地亮了,又哭又笑。那孩子好不容易被阡陌哄住,如今见了母亲哭泣,又跟着大嚎起来,母子俩一唱一和的热闹。
待双双平息下来,孩子倦倦睡去,嘉敏再细问温姨娘这年余际遇,知道方回大体上没有说谎,才放下心。
谁知道温姨娘接着抛出这么一句。
嘉敏反而愣了:“不是他,该是谁?”
温姨娘抱着孩子不响。她离开洛阳之前,李家已经灭门。她也知道李十一郎是不成的了。别说什么一诺千金,哪个做爹妈的也不能把女儿嫁给个逃犯。何况王侯。便王妃狠心,也还要顾虑南平王。不然,李十一郎还真是洛阳丈母娘心中难得的好女婿,家世,人才,前程,都是看得见的。
她走的时候并不十分担心三娘,是知道如今三娘已经不是才到洛阳时候的三娘了,王妃不至于亏了她。
——当然温姨娘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之后的风云突变。
离开洛阳之后,她听到的消息既杂且少,大部分在方回那里就拦住了。一直到遇上芈二娘,才补上一些天下皆知的事。譬如太后没了,皇帝没了,南平王也没了——就是这个消息,让芈二娘察觉了她的来历。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姐夫会没了。她总觉得,便是她没了,姐夫也还在的。当初她丈夫病逝,族中人欺上来吃绝户,姐夫一斧头砍在门上镇住了他们。她带着阿袖依附姐姐、姐夫过活,也有三四年。
后来姐姐没了。
她这时候再想起姐姐,已经是很遥远了。时间过去得毫无痕迹,如果不是跟前两个小女儿一天一天长大的话。起初时间是一个月,两个月那么过,到后来一年两年,再后来有一天往回想,已经十年过去了。
阿袖到了双十年华,三娘及笄,昭诩更是成了亲,眼看着就要有孩子。她觉得她也算是对得起姐姐了。
当年姐夫没有娶她这件事,她虽然不很怨恨,心里还是有结的。
她是性子软和,也是比不得王妃有个做太后的姐姐撑腰,但是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平白无故的,怎么肯给人作妾。那阵子每天闭了眼睛都能梦见姐姐,指着她骂废物,“温家的女儿怎么能与人作妾!”
她也不想,可是出了这个门,能到哪里去呢。她也不是那等能干人,一手一脚能打个天下出来,更何况还有姐姐一双儿女,还有阿袖——出了这个门,就算有姐夫照拂,阿袖也不能再过上这等日子了。
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有时候也羞愧自己的软弱无能,但是舒服的日子就像是泥潭,让人一日一日地沉下去。
如果不是阿袖出了意外,她大约会在王府里一直呆下去,一直到死。她知道姐夫会善待她,三娘和昭诩也会待她好,她的日子是一眼看得到头的——但是阿袖出了意外。她没有想到那之后还有更多的意外。
她跟了南平王十余年,聚少离多,先是给她姐姐守孝,后来又娶了王妃,和她在一起少之又少。不夸张地说,还不如方回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多。然而她知道那个人,待她是好的。他也问过她要不要改嫁,他说会像对自个儿妹子一样给她发嫁。她那时候只低着头说:“我答应过阿姐的……”
她答应过阿姐看着昭诩兄妹长大。
后来渐渐地便不再提这话。
到芈二娘说他没了,她记得她那时候慢慢抬起头来,夕阳将下,漫天红霞都像是血。她想要问他怎么死的,想问他死的时候有没有很痛,想了那么多,一句话也没能出口,就只听见芈二娘吃惊地问:“方娘子,你怎么……哭了?”
是啊,她怎么哭了。
她不是已经想好了,待找到阿袖,就一心一意和方回过日子,再不回洛阳去。也就再不会见那个人。听到他死亡的消息,就像是一座山轰然崩塌。她被埋在那山的阴影里。她想阿姐会怪她,你怎么没有照顾好他呢?
她想要辩解,说姐夫娶了王妃,他不需要我照顾。
没有人听她辩解。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昏,芈二娘怕她出事,也不敢放她回去,找借口留她在帐中,过了三两天才放她走。
她没有与方回说这件事。她为了阿袖离开王府,离开洛阳,离开之后才又渐渐知道人世艰难。那就像是中间中断了十余年的岁月,她重新开始学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像一个独自面对风雨的人。
那之后她也反复想过,留在王府的一双儿女,昭诩是不需她操心了,他有云娘呢。只三娘让她记挂,记挂到不敢问。
“……我以为会是宋王殿下。”她说。
嘉敏“哦”了一声。再听到这个人,她已经很平静了:“他南下回金陵了。前儿传来的消息,娶了苏娘子。他如今也不叫宋王了,是建安王,再过几日,恐怕要改口称陛下了。”嘉敏估计温姨娘就只知道她爹死了,也不敢问她爹怎么死的,不然就不会提到萧南了——不敢问也是正常的。
温姨娘闷闷地道:“那却是可惜。”
宋王与阿袖订过亲,三娘为了这事儿,气得要逼阿袖给他殉葬。她便知道三娘心里是有这个人的。她私心里想着,阿袖也好,三娘也罢,想来这人做她的女婿是做定了——谁知道竟是这么个结果。
戏文里说红颜祸水,她可没有见过哪个红颜祸害人比宋王厉害。那么亲密无间的两姐妹,愣是为了他反目成仇。
“如果宋王不急着南下——”
“姨娘!”嘉敏打断她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如果。”
“可是周……”温姨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周城订亲这件事,太委屈嘉敏。
嘉敏道:“姨娘从前不是见过他吗?”
温姨娘:……
温姨娘从前哪里能想到,就这么个小子敢觊觎她的心头肉。这时候努力往回想,卖相倒是好的,可是洛阳卖相好的小子,何止成千上万。论家世人才,莫说宋王了,就是差李十一郎也差得太远。
大约如今,就仗着手中兵马罢。
温姨娘道:“我知道三娘是报仇心切……还有昭诩呢,报仇是男人的事,你……你阿爷要知道你……不得心疼死。”
嘉敏道:“不光为了这个。”到底羞怯,没把话说完整,只硬生生道,“姨娘知道,三娘是舍不得委屈自己的。”——她没敢把昭诩的情况说与温姨娘听,要说昭诩下落不明,怕温姨娘说漏嘴;要说昭诩就在军中,又拦不住温姨娘要见他;就只含混推脱说不在宛城,在外头领兵也就罢了。
温姨娘见她如此作答,也是没奈何,只得自嘲道:“三娘如今,是人大主意也大了。”
嘉敏安抚她道:“姨娘且歇上几日,待他得了闲,让他来拜见姨娘。”她也觉得要说服温姨娘难度略大,不如让那个吹嘘自己很能得小娘子喜欢的家伙自个儿来好了。既然能得小娘子喜欢,想来讨她姨娘喜欢也是不难。
温姨娘又小心翼翼问:“三娘可有、可有阿袖的下落?”
嘉敏到如今也知道母女天性,没有道理可讲。贺兰初袖便万般不是,对她这个娘还是尽心。她失去父亲,疼成那个样子,让温姨娘忍受失女之痛,也是不应该。便不动恼,平平说道:“袖表姐如今人在青州,陆将军那里。待日后局势稳了,姨娘要是思念表姐,我派人护送姨娘过去就是。”
温姨娘讪讪道:“知道她无事就放心了。”
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阿袖怎么又和青州的陆将军有了瓜葛。她这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能耐大,都不需要她了。如今需要她的,就只有怀中小儿,吃喝拉撒,时时刻刻都离不了她。
却听嘉敏又道:“当时朔州叛乱,是周郎找到了她,也是周郎护送她去的青州。”
温姨娘:……
她还能说什么呢,三娘这么护着那小子。
“姨娘且安心为我准备订亲诸事,不会让姨娘等太久,”嘉敏又补充道,“如今整个中州都在抢收麦子,待仓禀充实,十九兄的大军也该到了。”是生是死,是回洛阳还是去见她爹,在此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