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兄妹出去之后,嘉敏再仔细检查了一轮屋子,屋里干净得像被狗舔过,别说趁手的兵器了,就连坐具卧具都没有,看来原本就是用来关人的。也不知道与她随行去法云寺的婢子都被关在了哪里。
她们有没有把她的身份供出来?想是没有。那个叫明芝的小娘子又如何就知道她就是周城的未婚妻?都没有人能够解答。
往外看,视野里也没有人,风过去,草木低伏,有种这地儿会喘气的就她一个的错觉。
天色渐渐就黑了下去。
门开了,嘉敏一惊:进来的却不是明芝,而是方觉晓。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他杀了人,他杀了谁?
他来这里做什么?
嘉敏背抵着墙,有瞬间的口干舌燥。她瞪大眼睛看住他,他竟对她微微一笑,说:“我杀了他。”
他没有说是谁,那竟像是他们都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一个人。
“不可能!”嘉敏终于回过神来。不可能,就这么一个人,他能杀得了周城?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妹子还嚷嚷要嫁给他呢,哪里就舍得杀他了。再说周城这么识作,他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方觉晓哼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不杀了他,留着过年?”
你才癞蛤蟆,你他妈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嘉敏恨恨地想,就听得“叮”地一声,一样东西丢到她面前。
嘉敏看了一眼,暮色这么深,一抹金在暮色里闪闪发光。她再抬头看方觉晓,血在他衣上,衣袖上,他脸上就只有有恃无恐。嘉敏手扶住背后的木柱子,木头削得并不十分光滑,粗粝的刺刺进她的手指。
她扶着那柱子慢慢矮下身去,是支金簪子。
哪里来的金簪子,她想,当初她给他,不是让他融了换钱,给他阿姐治病的么?他怎么没有听她的话……他怎么就不听她的话……她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为什么竟在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簪子冰凉。秋天里什么都是凉的,当初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他身上的铠甲也是凉的,他走进来的时候,带着外头的风,风刮在她脸上,也是凉的,那时候她在元钊帐中。
“哭了?”方觉晓眼力极好,觉得大是没有意思,小娘皮就爱个哭哭啼啼,哭管什么用,哭一场能把人给哭活过来?
“不是说还没成亲嘛,来来来,给我看看。”
他朝她走过去。
暮色里阴影极重,像只展翅的怪兽。越来越浓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的影子,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人跟着矮身,他伸手摸她的衣领,衣料名贵得不同寻常。暮色里少女抬头,惊惶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方觉晓觉得颈边一凉,吃痛跌倒。
方才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女猛地起身,一只脚踏在他的伤口上。伤口迸裂,黏稠的血迅速流了出来。饶是方觉晓身经百战,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竟能有这样的勇气,身手也堪称敏捷。
他忍痛抓住她的脚踝,就手一拖。嘉敏踩在他颈项之间,原是压上了全部的体重,到底力度不足,被远远摔了出去。手里还紧紧抓住那只簪子,簪尖上染了血。这时候只恨不是她寻常用的那支李花铜簪。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嘉敏这里是血海深仇,无须多言,方觉晓被伤了喉管,出声也就是“嘶嘶”的。
就是个小娘子,他想,哪里来这么狠毒的手段。
嘉敏亦盯住他。她知道自己体力不够,更理智的做法是徐徐图之。但是这时候哪里还有理智。总要杀了他,她想,总要杀了他他才能瞑目。她也才能瞑目。
反而方觉晓犹豫,他又觉得不值当起来。早知道不好搞定,就不该应了明芝,更不该不带刀进来——虽然即便到这时候,他也不认为嘉敏能杀了他。应该退出去,他想,退出去拿刀,她应该没有力气追上来。
有了刀,就没这么客气了。
方觉晓主意打定,眼睛虽然还看着嘉敏,却捂住伤口缓缓往后退了去。
他要逃……嘉敏很快就意识到了,出了这个门,外面就都是他的人,取之不尽的兵器,她就无论如何都杀不了他了。
她也追不上他。
“你——”嘉敏急中生智,忽然就喊了出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觉晓莫名其妙,她是谁,她还能是谁,不就是兰陵公主的婢子吗?就如明芝所说,那个兰陵公主还不知道能蹦跶几天呢,一个婢子,还以为自己是谁——要真在洛阳,金枝玉叶的又另说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嘉敏紧接着又抛出一句。
“谁?”方觉晓总算停住了脚步。
“可笑……”嘉敏冷冷地说,“你带了他回山,你妹子还哭着嚷着要嫁给他,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方觉晓面上肌肉抽了一下,颈项上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黏稠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往外冒。他知道伤得不轻。这个美貌的小娘子下手狠不说,认地方也认得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兰陵公主?”
南平王的女儿,南平王世子的妹妹——就算有几样防身之技,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这个女人是兰陵公主,那么成三——
方觉晓这心神微分时候,只觉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偏过头去,堪堪滑开要害,然而还是挨了一下,幸好只是只簪子,不是刀……方觉晓心里想着,蹬蹬蹬连退几步,就要到门口,猛地听见门“吱呀”一声——
“明芝!”方觉晓大喜,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脑后一阵风过去,他脖子一歪,彻底软了下去。
嘉敏握着簪子抬头来,那人站在门口,等方觉晓完全倒下去才露出身形,看见嘉敏,眉目就是一喜:“果然在这里!”
嘉敏:……
其实到这时候眼泪才真的哗哗地直冲出来,怎么都止不住。那人也顾不得还有个大活人倒在他们之间,直接跨过去,抱住她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听到“叮”的一声,有什么落在地上。周城目光顺过去,登时就明白过来:“他和你说我死了?”那人伏在他肩上,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顷刻间就把他的衣裳都浸湿了。
“哪里就哭成这样了,”他心里纠了半晌,搜肠刮肚的,什么甜言蜜语也都想不出来,只叹息道,“就算我——”背上一紧,隔着衣物,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指尖颤栗。便知道她是不想听这个话。
周城看了一眼倒在旁边的方觉晓,脖子上还在流血。三娘有多少力气他是知道的。方觉晓这么个狠人,竟然被逼到这个地步。她是铁了心要杀他。怎么这么傻,如果是得了手,就该拿来当人质才对。
无非就是、无非就是——
周城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总有人和他说她不过是利用他报仇,说她心里喜欢的其实还是宋王,他也知道自个儿比不得宋王俊美,比不得宋王家世,更比不得萧家门第。但是她为了他,也是不要命。
自重逢以来,她成日挂在嘴上,记在心里的就是报仇,就算是与他订亲,也是为了报仇,到这会儿才露了行迹。
“不哭了,再哭眼睛就肿了。”周城亲了亲她的鬓角,又亲了亲她的面颊,面上全是眼泪,又咸又涩,“你歇会儿,我先把人处理了。”
嘉敏“嗯”了一声,乖乖在墙角坐下,往外看,天色已经全黑了,漫天繁星。倦意像风一样卷上来,覆了全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又过来,搂住她的腰。她这时候也没了力气,顺势偎在他怀中。热度从他身体里渗出来,袍袖遮住她的脸。
隐隐听得那人说道:“……从前,也这么哭过?”
她听见自己倦倦的声音:“从前你位高权重,讨你欢喜都来不及,哪里敢哭来惹人讨厌。”
那人便抱紧了她,半晌,方才说道:“那是我对你不住。”
“这世上对不住我的人多了,怎么都轮不到将军……”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嘉敏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了,也许根本就是在梦里,才肆无忌惮。
“不一样,他们心里没有你,”他声音里固执,“我心里有你。”
他心里……她想,他心里装的东西多了去了,天下,权势,妻儿,要轮到她,不知道要轮多久,但或者他说得对,他心里是有她。无论假的她还是真的她,总归是有的。所以别人不觉得对不住她,但是他总说,对不住。
她死之后,她恍惚地想,那天梦里她看到的,他站在营帐外头,天黑得像墨,他说:“对不住……我没能给你报仇。”
周城不知道她的那个梦。他疑心嘉敏并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她像是睡得熟了,正常的,这些天想来也没有睡得很好,又经了这一轮惊吓,脸上还有泪痕,眼角也是红的。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外头火光已经起来了。
方觉晓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他动不了,脖子上在流血,背上也在流血,人被五花大绑,绑得死死的。
该死的……
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炯炯有神。火光从外面透进来,他可以清楚看到角落里相拥的男女,一些听不清楚的呢喃细语。他抱住她,就像是得到了稀世珍宝;她偎着他,像旅人回到了家里,从此再无须枕下置刀。
他生平从未见过这般缱绻的情丝,一时竟是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