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酒终席散,太阳也下去了,暮霭中朦朦一轮新月。
周二猜嘉敏此行不是太顺利,不然,最低限度,李延会叫他进去问问他的态度。当然这件事原本就是不容易的,也亏得南平王世子敢放妹子过来。大约是,他们兄妹想要拿到多一点主动权。
一路都没有人说话,嘉敏的骑术打仗不行,赶路还过得去。到了周家,周二还是送她进内宅,嘉敏抬头看见屋里没有亮灯,不由诧异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周二问。
“半夏……”嘉敏道,“半夏不在屋里。”她没有回来,照理半夏是要点灯的。
不仅屋里没有灯,屋外也不见周家婢子。
周二也吃了一惊,说道:“公主且等,容我过去看看。”虽然是自己家里,还是小心为上。站元明修还是元昭诩是个选择问题,要是兰陵公主在他周家出了事,说得不好听,他还怕宋王找上门来。
因摸了刀在手里,放轻脚步,到门口,门紧闭,周二贴门听了片刻,门里悄无声息,便知道是没人了。周二退了两步,一抬脚,砰地一下,门应声而开。后头有人递过灯来,往里一照,屋里果然没有人。
嘉敏瞧他摸刀,探路,踹门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然担忧半夏,也不由想道:当初目连山上还当他是个斯文人,这会儿是看得出,果然是周四的哥哥了。也果然是能做出抢亲这种事的人。
就听周二吩咐道:“去,把今儿见过公主的、来过这里的都给我找来。”
那小厮迟疑了一下,周二的目光就斜了过去,待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由失色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厮嘻嘻笑道:“二叔!”正是李瑾。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周二的小厮换了衣裳,他身高身形与那小厮相仿,又一路低着头,竟然侥幸蒙混过关。
周二:……
“胡闹!”周二这当口哪里有心思管他李家的闲事。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打包丢回去。也懒得多问,直接叫道:“拾山、拾景!”也不知道哪里就闪出两个人来。“把李家小郎君送回去!”周二吩咐道。
“二叔、二叔!”李瑾挣扎着叫道,“二叔你急什么,横竖我人在这里,二叔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去都方便……”
“你要做什么?”
李瑾道:“二叔家里不是丢了人吗,二叔留着我,没准能派上用场呢?”
周二:……
嘉敏上前一步,她不在意李瑾跟过来会出什么事,她眼下就想知道半夏去哪里了:“没有我的吩咐,半夏不会离开屋子的,想是有人带走了她。”“带走”是个委婉的说法,更准确的应该是“掳走”。
周二瞪了李瑾一眼,对拾山报了几个名字,内宅的婢子他并不个个都认得,不过嘉敏所居是他一手安排,自然是清楚的:“……把她们带去小山居。”
拾山领命去了。
周二缓了缓颜色方才同嘉敏说道:“公主且随我来。”
嘉敏应了声,眉目里仍大有忧色。李瑾喋喋说道:“公主也不必太担心,周二叔府上,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进得来。”
周二再瞪了李瑾一眼,这货口口声声喊二叔,要真是他侄儿,他一个窝心脚能踹死他。
嘉敏在心里把行程过了一遍。他们是扮作商队进的中州,之后化整为零,大多数人都被她使了出去。跟在身边不过三五人。见周二是在晚上,左右无人。再之后进周家,这两天足不出户。半夏并不是太要紧的人物,在大多数人眼里。
除了……女人。
只有女人才知道贴身婢子有多要紧。
她心里怀疑,只是不好出口:崔七娘是周家长媳。周母过世早,原周家是周四的生母、周翼的妾室当家,名不正言不顺。到七娘过门,自然换了七娘来。她被周二安置在内宅,头日也就罢了,过了这两天,七娘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这样一想,倒又懊悔起来。早知道如此,周翼不见她,她就该请辞。
就算崔七娘仍然找上门来,也没这么容易得手。
然而七娘为什么带走半夏?起初或是出于与封陇类似的猜疑,但是半夏不是哑巴,这种张嘴就能澄清的误会;到这时候,就算是得罪了半夏也不打紧,半夏只是个婢子。但是她没有放她回来。
那自然、那自然是要引她前去了。
七娘也许是没有想到周二会送她回来,也有可能想到了,不过并不放在心上。
嘉敏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正光三年她借住崔府,七娘对她的照顾她是记得的。到如今立场不同,大概就与她对她堂兄起了杀心一样,她想要把她送给崔十一郎或者直接送给元明修,都不是不可以理解。
何必为难半夏呢,半夏不过是个婢子,她要是光明正大来找她也就罢了。
李瑾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又问:“公主是想到什么了吗?”
周二:……
不说话这里真没人把他当哑巴!
嘉敏在想,他当然也不会闲着。他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当然比嘉敏更清楚百倍。没有内应,谁会平白无故找上半夏这么个婢子。兰陵公主多半是想到了,只是碍着他的家事——她总不好越俎代庖。
而且……总要问过才知道。
小山居距离嘉敏住的院子不太远。周二安顿了嘉敏和李瑾,拾山也把人带了过来,总共有七八个婢子和仆妇。周二懒得一一过问,就一个字吩咐下去:“打!”登时厅中一片腥风血雨,鬼哭狼嚎。
有人是莫名其妙,有人是心知肚明,有人被殃及池鱼。
多挨上几板,自有人跳出来喊冤,有人跳出来告密。周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道最后挥手让拾山把人都带下去,竟还怔了半晌,方才入室与嘉敏说:“恐怕……恐怕是与拙荆有关,周某不察之过。”
他未尝不知道七娘自恃门第,然而成亲三载有余,一向恩爱。他方才甚至在她和兰陵公主之间犹豫了片刻。如果杀了兰陵公主主婢灭口,那七娘的过错,兴许可以遮掩过去……奈何有李瑾在。
李延也见过了。兰陵公主敢进他周家的门,未必就没有后手。
好在只是个婢子,就算这个婢子陪公主上过刀山下过火海,那也还是个婢子,他想,只要人没死,就不是太大的事。
嘉敏抬头看他,等他的下文。
“我去把她带回来。”周二道。没有提如果人带不回来怎么办。
“我有个主意,”周二转身要走,嘉敏忽然叫住他,她尽量用比较松快的语气与他说道,“想是崔姐姐误会了,半夏那丫头话也说不清楚。就这么点子小事,不值当姐夫与姐姐闹,不如我去吧,崔姐姐见了我,自然就知道误会了。”
她一向称周二“周二郎君”,这时候却改口叫了“姐夫”,是从崔七娘那头的关系算起。结论却这样天真,周二心里苦涩难当,也不知道兰陵公主是当真以为如此,还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他也知道七娘定然不是因为误会,如果兰陵公主往这个方向用力,无异于南辕北辙。要不要挑明,想来实在棘手。
他还在踌躇,嘉敏又说道:“我上门做客,竟没有去拜见崔姐姐,闹出这样的误会,想来崔姐姐定然会恼了我。所以还须得问姐夫要个手信,回头去周四郎君那里躲上几日,待崔姐姐气消了再说。”
这话半通半不通,却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周二便知道她是明白的。这话是在告诉他,半夏她一定要带走,不惜得罪崔七娘——当然既然七娘想拿她做人情,就无所谓得罪不得罪,这个脸不撕也是破的。
她知道他为难,或者说她是知道他还没有做决定。他如何说服崔七娘或者被崔七娘说服她管不了,她想试试游说四郎。
周二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四郎在信都。”又从案头取了纸笔,龙飞凤舞封了信笺。
嘉敏向他道谢。
周二道:“周某不敢当公主这声谢。”原本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被七娘一招就搅散了。诚然她是为他好,周二叹了口气。
李瑾还在发呆:这两个人的对话他没全懂怎么办?
嘉敏却又说道:“李郎君!”
“啊?”
“烦劳李郎君陪我走一趟。”嘉敏道。
周二知道她是要个护身符。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对。因说道:“阿瑾,公主就交给你了。”
李瑾:……
怎么好像顿时肩上就重了几千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