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下令驻扎永安镇,不仅徐遇安意外,就是苏仲雪,也是意外的。唯一不意外的那个人也许是贺兰初袖。
然而即便是贺兰初袖,听到萧南果然驻军永安镇的时候,也如同心上被重锤锤了一记——有时候你不会知道那些东西能藏多久,那些……不甘心,那些耿耿于怀的东西,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
果然让她猜中了吧,她想,他根本就是在意三娘的。
从前是,这一次也是。
只是从前他意识到得晚,于是那些懊悔与追念的后果,就都让她承受了。她丝毫都不怀疑嘉敏向萧南透露过她曾经死在这里这个事实。周城不过听了片言只语,便能猜出她和三娘的来历,何况萧南。
“阿袖?”陆扬留意到她异乎寻常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响:他知道她和萧南订过亲,只是被兰陵公主毁了。
时隔近三年,贺兰初袖突然出现在他行猎的路上,拦下他的马,他几乎没有认出来。他记忆里贺兰初袖还是正光五年中秋之夜,那个重伤之余仍神志清明的少女,眉目皎皎,气质如兰。
而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咸阳王妃,皮肤粗糙,毛发散乱,老了足足十岁。也许还不止十岁。如果不是不想伤人,他几乎不会勒住马。如今想来,应该是咸阳王死后,吃足了苦头。
然而贺兰初袖有一点好处,就是她从不抱怨,无论是正光四年被追杀还是之后的颠沛流离,对于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她一句话也没有多提,当时只求他:“求将军救救三娘!”她这样说。
虽然容色消减,也不是没有楚楚可怜。
他当时勒住马,居高临下地问她:“谁家三娘?”直到“兰陵公主”四个字提醒他这张脸,在他记忆里存在过多长一段时间。听闻她嫁与咸阳王的时候他还失落过。不过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兰陵。他虽然不在洛阳,也听说过她被兰陵逼殉的事,虽然后来证实了不过是一场乌龙,然而他对于这对表姐妹的观感实在又复杂又古怪——她怎么能不怨恨呢?
“三娘年纪小,不懂事,身边又有小人挑拨,难免不走错路,做错事。”她这样说,“我终究是做姐姐的,哪里能记恨。”
贺兰初袖也知道这句话无法取信于人,她不过是摆这么个姿态,然后等了足足半刻钟才吞吞吐吐把自己的难处说出来:“何况我母亲、我母亲应该在三娘身边。”这句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她不在洛阳,昭诩又死了,三娘就是她娘仅存的心头肉,三娘既然跟着萧南南下,她娘没有理由不在军中。
——当然她不得不救三娘,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仍然在某个混蛋的射程之内,虽然陆扬未必救不下她,不过她还是舍不得拿自己的命去赌。
这句话打动了陆扬。
她让他想起正光五年的那个少女在月光里哭泣,想起那个夏季的自己,欢欢喜喜送妹子出阁,不过几日,天地变色,凄风冷雨——他多希望四娘没有做那些事,然而她做了,那她也还是他的妹妹。
如果她活着,没准他会恨不得打死她,但是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他能记得的就都只是她的好——哪怕为此付出两千部曲的代价,他也希望她能活过来。
兰陵倒是还活着,但是南平王父子已经没了,大约阿袖也是知道,从此再没有人能为她们姐妹遮风挡雨——虽然从前也不曾为阿袖遮过。但是南平王府十余年的养育之恩,想必她也是记得的。
她提供萧南可能的驻军点,竟有七八成是真的,她说萧南会驻军永安镇,虽然永安镇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伏击点,但是胜在以逸待劳,战果还是相当可观。然而阿袖眉目里竟染了黯然。
贺兰初袖低声道:“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三人,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忍不住吐露了半句心声。这些话,她从前是不与人说的,事关三娘与萧南。陆扬对她不错,当然她知道他为什么对她不错,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总是有因才有果。他要是没有娶亲就更不错了。
虽然她也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等谁一辈子。距离上次相见已经过去这么久,她也是罗敷有夫,如何能怪使君有妇?
但是她急于摆脱周城,不得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要知之前三娘就吩咐过周城杀她,人没杀成,还养了这么久,可想而知她会有多恼怒。不过这时候她应该也没有更多心思来与她计较了。她爹死了——没有她插手,她爹和哥哥还是死了。
该是她命中克父克兄,当然也是萧南够狠,贺兰初袖几乎是幸灾乐祸地想。
她重来一世,不但没有得到萧南,连从前的皇后也丢了。更是被逼得远离洛阳,从前的人脉丢了个精光,空有手段无处施展。然而三娘处心积虑,还不是死了爹、死了哥哥,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有周城……恐怕还不如她。
她至今仍记得她推门而入,笑吟吟与她说“好久不见,三娘还记得我么?”时候三娘突然苍白的面孔。不过她当时也没有料到她的脸色会和她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她说母亲去找她了。
兵荒马乱的,她说母亲去找她了!
贺兰初袖几乎没有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你就不会拉住她?哪怕是捆起来绑在屋里,也好过让她走!
“我贺兰初袖需要她那样一个无知妇人来搜救吗!”她对她吼。你看,她娘再一次死在她手里,就和从前一样。
嘉敏没有作声,没有反驳。两姐妹互相对望一眼,又迅速别开目光。她死了妈,她死了爹,死了姨娘,还死了哥哥。虽然从前她们也曾这样一一失去过,然而可笑的是,再来一次,她们仍然没有躲开命运。
大概命运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躲的躲不开,想拿的拿不到,想改变的没有改变,不想改变的改变了。
到这个地步,两姐妹也没了说话的兴致。陆扬与周城交涉要留下她——这是贺兰初袖一早就打算好的,周城能带多少人马过来,如何能与陆家这种地头蛇比。但是周城还是看了看嘉敏。
嘉敏眼神放空了片刻方才说道:“我们走!”
贺兰初袖其实和她没有多少关系,贺兰初袖的死活其实与她没有多少关系。可笑她到这时候才意识到。
而父亲已经没了。
她之前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离开萧南,到这一切梦想成真,丧父的悲哀才真真切切涌过来,那就像是潮水,日夜不停地冲刷,她在水底下,呼吸不过来。那些懊悔、恐惧与悲伤。
贺兰初袖算什么呢,她想,我真傻,虚掷了这么多光阴在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殿下驻军永安镇,莫不是与兰陵公主有关?”这句话,整个军中大抵也只有苏仲雪能问了。
萧南站在柳树下,已经初夏,柳树褪去了之前鲜嫩得一把能掐出水来的颜色,换了浓绿,在风里摇曳,身姿仍如美人。眼前就是长江。过了江,就真真不能回望了——那些被虚掷的时光。
虚掷的心。
她说她从前死在这里。经了昨晚的厮杀,泥地里都是血。大约从前也是如此。从前她总是说,他迟早是要回金陵,而她只能留在洛阳,那时候他还想,总有一日,她会肯跟他南下。
到她果然肯跟他南下了,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两世姻缘,换不到一个结果。
“如果殿下果然是因为兰陵公主驻军永安镇,那我是不是可以大胆说一句,能猜到殿下会驻军永安镇的,也只有兰陵公主,那昨晚的伏击——”苏仲雪音调转冷。萧郎与她纠缠不清也就罢了,如何能因为一个女人损害大业,拿这么多将士性命当儿戏——这还是她认识的萧郎么?
“如果她没走,一直跟我们南下,阿雪你会杀她么?”萧南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质问,反而打断她问。
苏仲雪怔了一怔:“殿下就这么怕我杀她?”
萧南看了她一眼,目色里多少无可奈何:“如果我说是呢。”
“殿下是怕我杀她所以放她走么?”
萧南没有作声。他为什么放她走,如今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总是有无数多的原因——就和他想要留下她的理由一样多。
“如果是她准备了这场伏击,害了这些将士,”苏仲雪一字一句地说,“便是殿下恨我,我也会杀了她。”
萧南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不是她。”
“殿下怎么就知道不是她!”
“如果她能这样果断出击,你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萧南摇了摇头,说道,“走吧,该过江了。”
江水滔滔,浮光跃金,在景明元年初夏的这个晚上,没有人记得萧南当时的表情,但是苏仲雪记下了他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