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幕僚、亲信俱不出声,彼此交换过眼神,也是为难。
要之前没打这一仗,他们是说什么都要拦住南平王的。但是这一仗打下来,葛荣所部已经崩溃。南平王要回京,也不是不行,但是大军一走,这满地溃兵,后患无穷——之前宋王不也差点平了云朔吗?
这次能以少胜多击溃葛荣,多少有些侥幸,要再闹出一个李荣、****来,朝廷大军坐等的就是疲于奔命。
没有第四次了。
但是要拦住南平王不让回京,未免不近情理。谁没有个妻儿子女心头肉,南平王能忍到这时候,也是相当不容易。
南平王等了片刻,帐中仍无人应声。他征战多年,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因说道:“诸位多虑了,本王还没有老糊涂,我这次回京,只带两千人,诸位仍留在此地收练溃军,待我归来。”
于是议题立刻就转变为两千人如何拿得下洛阳,多少人更为合适,以及带哪些人、哪部人马回去;京中可联络的人马、京畿粮草;七嘴八舌,各有所见。一直议到掌灯时分,事情算是定了个七七八八。
回京既定,留在秦州收尾的人选也一并定下来。如果不是这顿毒打,多半幕僚会建议以元钊为首,毕竟骨肉至亲,这大半年来在南平王身边也算勤勉,亦有身先士卒之功,但是既然出了这档子事——
用南平王的话说:“阿钊随我走,骑不上马就是拖也要给我拖到洛阳去死!”
伏在地上一直没敢起来的元钊心尖上颤了一下:这是真要他的命啊。
他是南平王的亲侄儿,天生嫡系中的嫡系,又自恃勇武,未免不把同僚放在眼里,虽不说视同奴仆下人,但是素日举止轻慢。所以此番遭厄,南平王又在气头上,也就没什么人真心为他说话。
这时候听着接手大营的人选一个一个被提出来,元钊这心里当真如在火上烤。
到戌时用过晚饭,南平王传令下去,召一众将领入帐。周城在这场伏击战中得了首功,论功行赏,所以勉强也在其列。
——和大多数人比起来,他资历也还是太浅。
听到南平王要班师回京,他无疑是最兴奋的一个,几乎是脱口说道:“末将愿随王爷回京!”
南平王:……
南平王觉得他该抽空与这小子聊聊三娘与萧南成亲的事。
周城走出中军大营的时候,已经是繁星满天。南平王没有答应带他回洛阳,理由有二:其一是三娘成亲了;其二才是之前的那场大仗中他受伤其实不轻,就在靠近肋骨的位置上,受了三枪。
南平王几乎是推心置腹地与他说:“三儿你就不要指望了,不过你小子是个人物,如果你还愿意留在我麾下,我自然会好生用你。”
这是要栽培他的意思,他懂。
一瞬间的百感交集。
他当然不能说是没有野心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窝窝囊囊过完一生。怎么着也要凭弓马混个镇北将军当当,这是他打小的心愿。然后后来想起来,恐怕军镇上一多半会骑马的小子都这么想。
后来他去了洛阳,后来他遇见了三娘,后来。三娘成了亲。三娘还是和宋王成了亲。想起来那时候在中州,秋夜里寒凉,吹得人的影子在灯下,如水波皱皱。如今水波里全是星光。
周城捡起一块薄的石子打出去,在水面上跳了三下,还是沉了。
涟漪都没来得及散尽。
他知道南平王定然还有话没有说,他是想他死心。当然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上,他这样做无可厚非。
何况他还爱惜他的人才。
但是只要他脑子还在,难道他不会想?洛阳城破,父亲征战在外,兄长下落不明,母亲妹妹都不在身边,嫂子即将临盆——三娘这时候还有心思成亲,她是傻了呢,还是傻了呢?
是宋王趁火打劫,还是别有缘故,他不知道。对宋王这个人,他其实是有点服气的。这世上让人服气的大约是,有人比你长得好看,还比你有风度;有人出身比你好,脑子居然还不笨。
大概南平王赌的就是他这时候没了脑子,周城想。
留在秦州收拾残兵,当然是重要的,他投军至今,兜兜转转,手头就那么点人,收了这一笔,算是个发了个横财。南平王不在,收到的人可都是他的。坐镇中军大营的是南平王的亲信邵宗。
邵宗与南平王有点沾亲带故,却并非雄才大略之人,打仗当然是厉害的,控制人就差了点。周城心不在焉地想,他也不是六镇之人。如今散兵游勇如惊弓之鸟,他去收拾,好歹占个同乡之谊。
心里仍隐隐不安。
照说南平王此去,带的都是精兵,不说以一当十,最低限度也能全身而退。贺兰氏提过,南平王父子都是死在皇帝手里,皇帝已经死了。如今皇宫里那位,南平王父子可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十二分警惕,没有被算计了去的道理。
三娘在宋王府……这个认知到底还是让他不舒服了,他再捡起一块石子,恶狠狠砸了出去。
“将军久不回帐,属下还以为将军投水了呢。”背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周城也不回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坐。”
李十一郎嫌弃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又展平了垫上,方才坐了下去。
周城哼了一声。
当初逃难的时候不见他这么讲究,这会儿又矫情上了。这些个士族子弟啊。
“属下听说将军自请跟随王爷回京?”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周城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嘀咕道,“横竖王爷也没同意。”
“要王爷同意呢?”李十一郎大怒。回京,回京这小子能有什么作为!他以为他什么人、什么出身,跟南平王回京,顶天了也就是在南平王身边做个副将——做个副将配得上用他李十一郎?
周城垂头不说话。
他知道他的优势在这里,他知道他是冲动了,他就不信他李十一郎这辈子没冲动过!
“将军是见过宋王的,”李十一郎又道,“宋王的人品,将军也该信得过……”
“够了!”
身边果然静了下来,静得周城反而不自在起来,随手又多捡了块石头,捏在手里,有棱有角的:“李兄?”
“喝点酒吧。”一只酒囊塞过来。
周城:……
“明儿恐怕要早起。”周城嘟囔道,“对伤口恢复也不好……”不过,管他呢,一口烈酒直冲入喉中,呛得他连声咳了起来。
李十一郎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酒壶来,略抿一口。军中没什么好酒,就一个字,烈。这苦烈方才能让这些今日生明日死的军汉意识到自己活着。再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
两个人沉默着喝了一阵子酒,周城的酒囊很快就见了底,眼睛还是亮的。李十一郎的酒壶还没有过半。
忽听周城说道:“三娘成亲的事,不要透露出去。”
李十一郎略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透露出去”指的是芈二娘。芈二娘也算是个奇女子,坚毅和能干,就是个男人也比不上,偏生这点事想不开,白白蹉跎了年华。
却应道:“她迟早会知道。”
如今在秦州不知道,他日进京,南平王嫁女这样的事,哪里是瞒得住的。
也不知道兰陵公主怎么会应允下嫁。诚然萧南他……但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这大半年下来,他是真信了眼前这小子,他对兰陵公主,竟然不像是一厢情愿。李十一郎已经懒得去想自己在整个事情中占了个什么位置了,不是这位的炮灰,就是那位的炮灰。谁都拿他当幌子。
要没有经历家破人亡,他还是洛阳城里那个金尊玉贵的李公子,恐怕会不依不饶,南平王府又如何,公主又如何,这天底下的事,总要说个“理”字!——然而到如今,他也没这个心气了。
“到时候再说,”周城迟疑了一下,他酒量其实不小,这点酒不算什么,他不觉得他醉了,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我、我如今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李兄难道不觉得,宋王有可能趁机南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