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子走到萧南马前,双膝跪地,先自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受殿下恩典,无以为报。”
萧南沉默了片刻,回道:“惠叔不在了,阿圆你该在家里好生照料你母亲。”
少女道:“我母亲也不在了。”她没有哭,声调也没有提高,就这么一句,像是在每个人心上刺了一刀:谁人没有父母?
萧南默默然挺直了身躯,目色转冷:“王娘子虽姜先生来见我,所为何事?”
王娘子大声道:“请殿下为我主持公道!”
“何为公道?”
王娘子从袖中取出一卷布帛,双手高举过头,呈到萧南面前,说道:“我父亲是奉命行事,以此为证!”
哗!
虽然并不能看到布帛上的内容,但是光听王娘子这说辞,在场江淮将士都被震动了:果然!建安王要证据,姜主簿就给他证据!王惠何许人也,对萧家父子忠心耿耿。他奉命行事,还能奉谁的命?
一时纷纷对萧南怒目相向。有性急的已经骂出声来。也有人高声叫道:“王娘子,小心他销毁证据!”
“我们将军就以为他是好人……”
萧南铁青着脸接过软帛,展开一看,脸色越发阴沉。
姜舒趁热打铁,叫道:“建安王,那书卷上写了什么,建安王敢不敢大声读给在下听,以自证清白?”
萧南冷冷道:“我的清白,恐怕还轮不到姜先生来问。”这句话无礼至极,只差没指着姜舒的鼻子骂,你算是什么人,你什么身份,也敢要我自证清白!连姜舒尚且没有这个身份,何况底下江淮将士。
江淮将士的情绪再一次被激发出来。
不少人抽刀,宋王府亦响起一阵抽刀声,紧随其后,一阵马蹄声——苏仲雪全副武装,领了轻骑,在距离大门十步的地方给萧南压阵。
“那建安王的意思……是不敢了?”姜舒发狠,逼问一句。他知道这句话把建安王往死里得罪了。那又怎样?燕主摆明了是借刀杀人,拿他的人头收买江淮军的人心——譬如魏武王借粮官人头一用。
并非他做错了什么,纯粹是他身份合适——冤当然是冤的,然而人生于世,谁人不冤。
众人都道萧南要么黑脸关门回府,要么反击回去,连他身后的骑士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人轻声道:“殿下——”
萧南再一次举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江淮将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不少人感知到他这目光里的悲悯——是因为安将军么?不知道多少人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他杀了他。证据确凿。
然后就听到他冷冷爆出两个字:“不敢。”
姜舒:……
一众江淮军:……
连王府的守卫都无语了:即便人当真是王爷你杀的,这当口也不能认啊!这不是激化矛盾吗?这要打起来——就王府这点人,不赶紧关上门,哪里有胜算?也就只有苏仲雪身后轻骑还能保持不动如山了。
就在王府上下绷紧了神经的时候,“当!”不知道哪里发出来的声响——兴许是有人过于紧张,长枪失手落地。
宋王府的门口有瞬间的死寂——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杀!”不知道谁叫了一句。
“慢着!”突如其来一声暴喝,声如洪钟,竟生生压住了满场的杀气。
江淮军也好,宋王府守卫也好,都齐齐转头去。
就看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紫衣人缓步走来,向着众人一拱手,问道:“诸位,宋王府这是出什么事了,可否告知在下?”
萧南的脸绷得紧紧的,坐得八风不动。
姜舒与几个副将交换过眼神,仍由姜舒出面,上前说道:“这位先生可是自宫里来?”众人闻言,不由想道:阉人竟能有这样洪亮的一把嗓子,几乎可以媲美新亭侯长坂坡那一声吼了。可谓天赋异禀。
——元明修其实也这样想。
那紫衣人道:“正是。宋王昨日大婚,陛下遣我来颁赏。”
说话间身形微偏,让江淮军上下看到他带来的车马。萧南眼皮一撩,仍是面无表情。江淮军上下却俱是一惊:他们来的人并不太多,单是宋王府已经不容易对付了,这里又来一大助力……可如何是好。
姜舒更是面色惨然,仰天长叹道:“将军啊——”
“这位先生……”紫衣人像是十分意外,也十分热心,问道,“何故如此伤心?”
“我家将军护送你家陛下北归,一路可谓尽心竭力,却不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姜舒惨然道,“真真叫人英雄气短。”
那紫衣人像是大吃一惊,犹豫了片刻方才问道:“你家将军……你家将军可是关中侯安侯爷?”元明修登基之后,以关中侯爵位酬谢安溪护送之功,不过江淮军上下,仍以“将军”称呼他。
“正是。”姜舒应道。
“安侯爷他……”紫衣人抬头,遥遥看向宋王府大门,他像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萧南,赶紧跪拜下去,口中直呼:“奴婢给宋王殿下见礼了。”
萧南淡淡说了一句:“免礼。”
这一问一答,江淮军上下心里又凉了大半:虽然这个阉人提起他们将军明显敬重有加,但是瞧他对建安王这个态度……也不能指望了。
那紫衣人却回头问道:“安侯爷怎么了,这位先生,可否与我详细说来?”
“说也无用。”姜舒冷冷道,“上使既是奉命前来,要不就退后一步,容我等与建安王理论完毕再说,要不就——”他看了紫衣人身后的车马护卫一眼,皆是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武力值不低。
“……索性一起来吧!”姜舒这句话,江淮军上下豪气顿生。没有错,无论他是建安王的人还是燕主的人,既然敢害了他们将军性命,就该承受他们的清算——多少人,就一起来吧,要战就战个痛快!
眼看兵戈声又起,凛凛扑面而来,那紫衣人退了半步,却再喝了一声:“且慢!”
“上使还有什么话说?”姜舒道。
“先生都不曾说,怎么就知道说也无用呢。”紫衣人一脸诚恳,却还偷偷看了萧南一眼。
姜舒回头看将官与将士,不少人叫道:“说就说!”
“也让上使知道我家将军冤屈!”
也有人叫道:“请天使为我家将军主持公道!”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竟像是这几百上千人都生出了同一个心思:这里到底不是江东。燕朝有燕朝的法规。然而杀人偿命,自古如此——虽然建安王身份尊贵,但是他们将军也并非无名之辈。为什么不让燕国皇帝主持公道呢?这里是洛阳,是他的地盘。将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或者说,江淮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从青州到洛阳这一路,他们沐血奋战了多少个日夜,多少次无路可走,只能死战。
没有他们,燕国皇帝能北归?能进洛阳?能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能坐稳那个位置?
这些念头在呼喝声中一个一个簇簇地生出来,这让他们的叫声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坚定。
燕国皇帝是他们的人。
你建安王再尊贵,能贵得过皇帝?说到底你也不过寄人篱下。
紫衣人与姜舒交换一个眼神:事情成了。江淮军这种归属感彻底被激发出来,待回了营地,一传十、十传百……紫衣人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是何等大的功劳啊。只要能完成这桩任务,他就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就如同从前小顺子在先帝面前一般。
当然——前提是完成任务。他清咳了一声,姜舒会意,转身打了个手势,此起彼伏的叫声一时都住了。
紫衣人遥遥朝萧南一稽首,说道:“宋王殿下不介意我耽搁这片刻罢?”
萧南冷冷道:“如果我说我介意呢?”
紫衣人:……
这个宋王怎么不按理出牌?大大方方说句“请便”会死啊。
他满心幽怨,却不得不应道:“还请殿下稍安勿躁,老奴过后自会向陛下请罪。”这句话是表面立场:他是皇帝的人,不是你萧南的人。
萧南冷笑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却与身后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清楚了?那人无声应道: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