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嘉言和皇帝在昭阳殿里陪太后用餐。太后同嘉敏说,也不用太忌讳,得空,来看王妃也是可以的。阿朱熟悉药理,让她给瞧瞧身上有没有戴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就可以了。嘉言就这样处理的。
嘉敏只是点头,并不多话。
用过早餐,嘉言去照顾王妃,嘉敏和皇帝一起出了殿。皇帝有些歉意地说:“朕知道得迟了一点……”
嘉敏说:“无妨。”
她原本就没指望皇帝赶来救命。当然了,太后和王妃也不至于会想要她的命。不过是几句审问,至多责备,当不得什么。不过皇帝肯来,还是让她欣慰的。
皇帝说:“你怎么不问,凶手抓到没有?”
嘉敏道:“那是陛下的家务事……”
“家务事?”皇帝登时就笑了起来:“三妹妹会不会觉得,朕很没有用?”
“什么!”嘉敏大吃了一惊,她是经常觉得自己没有用,知道得太少,能做得太少,能改变得太少,每每想起,夜不能寐。却想不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一时睁圆了眼睛:“陛下何以……这样妄自菲薄?”
“如果朕不是皇帝,”皇帝说:“如果三妹妹不把朕当皇帝,就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兄妹,三妹妹是不是可以和朕说说实话?”
嘉敏道:“嘉敏一向都尽力说实话,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后。”
“那好。”皇帝说:“乾安殿是朕的家,乾安殿的事,是朕的家务事,可是朕连家务事都管不好。朕曾听太傅教导,汉时候大儒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如今,可不是连一屋都扫不了?”
嘉敏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陛下以妹视嘉敏,那么恕嘉敏大胆。”
“说!”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大约与陛下有所出入。”
“哦?”
嘉敏说:“我猜,陛下大约还是放不下刘统领的事。我虽然不知道刘统领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既然太后不许陛下轻易撤换,大约刘统领所占的位置,举足轻重。汉时大儒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嘉敏看来,并不是说,一屋都扫不了,就无法扫平天下,而是,要是从打扫自己的屋子开始,一步一步走到扫天下。陛下知道,我是在平城长大,多少听过一些俚词俗语,用民间的说法,大约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既然陛下如今换不了刘统领,为什么不先换掉一个没那么重要的人呢?太后会拒绝陛下换掉刘统领,未必会拒绝陛下换掉其他人。”
皇帝万万料不到嘉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呆了许久,喟然道:“三妹妹该是朕的亲妹妹才好。”
嘉敏笑道:“那是因为永泰和阳平公主年岁尚小,到两位公主长到嘉敏这年岁,陛下就会说,这才是我的妹妹呢。”
皇帝哈哈一笑。
嘉敏又道:“同样的,陛下如今无法厘清家务事,也是因为陛下年岁尚小,尚未亲政的缘故,到陛下亲政了,太后自然会放手。”
这句话,皇帝是不同意的。如果太后肯轻易放手,就不会试图操纵他的婚事了。却也没有反驳,只拿中指刮嘉敏的鼻子:“朕年岁尚小,说得就好像三妹妹倒比朕要年长似的……你羞不羞?”
嘉敏心里默默地想:可不就是比你年长?
眼看千步廊走尽,皇帝压低了声音同嘉敏说:“今儿晚上就是晚荷宴了。”
“嗯?”
“到时候,朕会放烟花助兴。”
晚荷宴是在画舫上进行,如果放烟花,那么一众贵人势必离开船舱,走到甲板上来看烟花。
嘉敏手心里微汗,却是从容点头说:“我知道了。”
话说完,皇帝上辇,到嘉敏不可能看到的地方,皇帝的脸色就黯淡下来,他轻轻合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对不住了,三妹妹。”
以后……总还有补偿的机会,他默默地想。
天色永远晚得比你想得要早。竹苓不能行走,太后倒是赏了人过来,不过被嘉敏退了回去。嘉敏带了绿梅在身边,虽然绿梅未必可靠,胜在不多话。
晚荷宴在烟霞湖,烟霞湖比九鲤湖要小,狭长,形状略弯,如月。这时候满湖都是荷花,荷灯,而乐声在很远的地方,只由缓慢的风,缓缓地吹过来,嘉敏是没心思听这些的,她记挂着皇帝的烟花。
烟花亮起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距离荷桥,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画舫其实已经足够宽大,但是再宽大,也比不得陆地。当中摆了长桌。太后在尊位,贵女们簇拥着太后,正玩击鼓传花的游戏。
嘉敏的位置是大多数人所艳羡的。除去两位公主、胡嘉子和嘉言,就数她离太后最近了。连明月都靠后。明月这晚穿了藕色衫子,月白裙,头上镶珠银钗,素淡得很。在一众花红柳绿的贵女中,反而出色。
连太后都说:“明月这样打扮好看。”
一众贵女自然纷纷吹捧太后调教有功。
太后虽然出身平常,于诗词上倒是颇有造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这会儿一众贵女比拼的,就以诗词为主。
嘉敏不擅长这些,所以每每被轮到,都喝酒认罚。不过半个时辰,倒喝了五六回酒了。贺兰初袖流露出要替她应对的意思,可惜嘉敏对她戒备甚严,一次都没让她得逞。其实论起才艺,贺兰初袖的确是强过她许多,不过和谢云然、郑笑薇一比,又不能看了。有时出身真是大问题。
一念未了,手上一重,嘉言已经把荷花塞了过来。嘉敏才忙不迭要丢给贺兰初袖,就听得“咚”地一响,鼓声又停了。
到这份上,连太后也免不了笑起来,打趣说:“阿敏今儿晚上,可以说是探花娘子了。”
嘉敏苦着脸看阿朱。阿朱是今晚令官,一翻手中对牌,笑吟吟道:“烦请三娘子再做一回荷花诗。”
嘉敏:……
嘉敏无可奈何说道:“我还是认罚!”
举杯就饮。
忽听得贺兰初袖“啊”了一声,紧接着嘉敏手肘上就挨了一下,一杯酒“咕咚”灌下去,嘉敏被呛得连连咳嗽,贺兰初袖面有忧色,一面轻抚嘉敏的背一面数道:“晚荷宴还没开始,表妹这里可喝了七八杯了!”
胡嘉子幸灾乐祸地说:“三娘酒量好,我看啊,再喝几杯也不碍事。”
嘉敏是恨不能一杯酒直泼到她脸上去。奈何喉中呛酒,说不出话来。贺兰初袖收了笑,正色起身向太后告罪说:“表妹不能再喝了……臣女这就带表妹出去醒醒酒,扰了太后的兴致,还请太后恕罪。”
嘉敏不知道贺兰初袖这么好心,又有什么图谋,竟不敢受,又暗想,也的确不能再喝了。当下按住桌面,咳了好几声把酒咽干净方才道:“不……不劳表姐,绿梅!”
绿梅会意,过来扶起嘉敏,贺兰初袖还要坚持,嘉敏打着嗝道:“表、表姐这是信不过绿梅?”
绿梅倒也不蠢,应道:“贺兰姑娘放心,奴婢会看好三娘子的。”
这主仆一唱一和,贺兰初袖被挤兑住,胡嘉子又在一旁冷笑连连,饶是贺兰初袖的面皮,也只能讪讪让出道来:“小心!”
出了船舱,胸口闷气就消散不少。
虽然在船舱里,嘉敏就在窗边上,抬头透过窗也能看到星星,但是那和眼下在船尾迎着风,看到的夜空寥廓,星子闪亮,那完全是两回事。嘉敏深吸了一口气。绿梅说:“奴婢去给姑娘取醒酒汤。”
“我没醉。”嘉敏说。嘉敏很清楚自己的酒量。今儿晚上还有事,她哪里就敢醉了。
绿梅却笑道:“醉猫儿都说自己没醉。”
又柔声哄劝:“奴婢去去就来。”
这是真当她醉了。嘉敏有些哭笑不得。又想:这个绿梅素日沉默寡言,说话却有趣。绿梅扶她坐下,转身就去了。嘉敏凭栏迎风,看这船尾甚是宽大。皇帝与她说定,烟花放在荷桥上,到时候,她们都会挤到船头去看,船头站不下的,站到船尾来也不奇怪——不过胡嘉子是一定能站下的。没多少人敢和她抢。
嘉敏正想着,要怎样才能给不着痕迹地完成任务,忽然右侧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三娘子。”
嘉敏的身体顿时僵住:画舫就这么大,要往哪个方向逃窜看起来才不那么仓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