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起身一个趔趄,低头看时,却是绑在脚趾上的五色棉线。不由抬头,四目一对,双双失笑。
“拿刀给我!”
“什么?”
萧南笑了,目色往嘉敏右边袖子里一转。嘉敏悻悻丢出刀来,长不盈尺,银光熠熠,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裙刀,其实锋利无比。是能杀人的刀,偏做得花哨,刀面上一条春藤横亘,开出金灿灿的花。
这审美!萧南看得直摇头:“是世子的手艺么?”
嘉敏“嗯”了一声。
萧南目光闪了一下,元昭诩到这会儿都没有出现,在他看来,实在凶多吉少。他总记得她说她前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三千里——那时候南平王父子都没了。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不过是他。
因微叹了口气:“我这一去,祸福难料,三娘不为我担心么?”这时候两人距离极近,红的烛,鬓的影,少女眼睛里毛茸茸的光。
嘉敏:……
嘉敏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刀:“殿下算无遗策,三娘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南“哈哈”笑了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当然知道他的本事,她甚至……见证过。话锋一转却道:“三娘谬赞了,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我一没算到太后敢弑君;二没想过洛阳会破城,三没有料到——”
话至于此,猛地收住,眼眸一沉。
“没有料到什么?”嘉敏忍不住追问。
萧南指间微动,银光在烛火里闪了一下,五色丝已断。“我走了。”萧南说。嘉敏再抬头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个背影,挺直,直得近乎僵硬。
他没有料到他会对她动情。他一直图谋娶她,那是一回事,动情,是另外一回事。人生在世,背负已经足够沉重,哪里还有余力去旁逸斜出。十七郎一早就说过,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两情相悦。
无非是债。
不是人欠他,就是他欠人。
所以当这句话突然流到舌尖,萧南有瞬间的晕眩。
那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浓雾被风吹散,让他得以在瞬间窥见底下万丈深渊,深渊里累累白骨。
一个不能有软肋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软肋——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他两辈子唯一的一次动情,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时间里——这哪里是能胡思乱想的时候!萧南大步走出青庐,守在帐外的宫人纷纷惊呼:“殿下?”
“殿下?”
往前走,一路大惊失色、惶然伏地的侍女、婢子。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新郎就这样丢下新妇出帐——兰陵公主这年余颇有些凶名:逼殉、赠剑、力拒王师,哪件事拎出来,不闪着凛凛剑光?
守在青庐帐外的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都是推卸的眼神:该谁进帐去打探情况?
兰陵公主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虽然被陛下拔了牙,那老虎还是老虎——别以为就南平王世子敢当街杀人,兰陵公主杀了人还敢往人门上送呢!这盛怒之下,万一觉得自个儿丢了面子,迁怒起来——
幸而只片刻,帐中传来一声呜咽。
几个人纷纷放下心来:这才像是正常情况。又猜多半是宋王听到外头动静,要出来查看,兰陵公主不依,两口子起了口角。所以方才宋王脸色才这么难看,也所以……才有兰陵公主帐中哭泣。
“烟容!”帐中传来兰陵公主的叫声。
叫烟容的宫人无可奈何地自认倒霉,跨前一步,应道:“公主?”
“进来!”嘉敏道。
烟容与几个宫人互相对望一眼,略点点头,应道:“是,公主!”掀起帐帘,三步两步走了进去。几个宫人隐约看到里间凌乱,也不知道是遍地果子、铜钱、金银和花钿闪闪,还是兰陵公主方才发作过的缘故。
乖乖,在宋王这等神仙一样的人物面前也能发作的,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兰陵公主了,几个人无不作如是想,烟容进去,还不知道受怎样的气呢……幸好有烟容挡了这劫。
她们几个能被派来看住兰陵公主,自然是元明修信得过的人。但即便如此,兰陵公主到底是主子。几个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南平王肯归顺,兰陵公主顿时身价百倍——哪里是她们得罪得起的?
宫里当然也有不长眼的人,对兰陵公主有不敬。这种人呐,都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不说如今圣人偏宠的那位十九娘子,也是兰陵公主嫡嫡亲的堂姐了。所谓疏不间亲。然而侧耳听了片刻,帐中并无声息——没有吩咐的声音,也没有呵斥声。隐约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有还无。
一时心里无不纳罕。
“烟柳!”忽然又传来兰陵公主的声音。
烟柳面上一垮,愁眉苦脸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进来。”还是两个字,如果说方才两个字里还有隐约的哭腔,这两个字背后完全可以想象兰陵公主面无表情的脸。
烟柳不敢多问,也进帐去了。
“烟茜!”
……烟茜也进去了。
剩下烟雨、烟杏、烟芝、烟叶几个面面相觑,心里都生出不太好的预感。先头叫烟容进帐也就罢了,接着又叫烟柳——也没听到里头有人走动,或者交谈。然后轮到烟茜,这一个两个的,都在帐中做什么?
青庐帐里静得可怕,帐外几个人是越想越怕,虽然这宋王府中还是热闹的。来来往往的婢子、侍娘、仆役下人,灯火通明。但是原本该新郎新妇共度春宵的青庐,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走进去的人,都如泥牛沉海。
偏生……她们还不敢不进去。兵荒马乱当中她们从众多宫人里脱颖而出,受到圣人看重,凭的是什么;圣人派她们到兰陵公主身边为的是什么;这时候要扭头就走了,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芝姐!”烟雨磨磨蹭蹭到烟芝身边,却朝着一个走过去的宋王府婢子努了努嘴。
烟芝心领神会,烟雨这个鬼机灵,想的借刀杀人的主意。
——到底是宋王府的人,如今兰陵公主还是新妇,多少会客气一二。不过也难说,方才宋王脸色可不好看,如果兰陵公主连宋王的面子都不给的话,那宋王府的下人,又算是那个牌名上的人物呢。
虽这样想,正要拉个人过来,忽听得里头兰陵公主又发话了:“烟雨、烟杏、烟芝、烟叶……进来。”
烟芝:……
烟雨:……
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仗着人多,再想想责任在身,原本就没有退步的余地。于是齐齐应了一声:“是,公主。”几个人颇为默契地同步上前,打起帐帘,然后仿佛有一阵风过去——
一阵风扫过她们的脖颈,不,不是风,是软绫,连惊呼都来不及,几个人软软瘫倒下去。
“请公主更衣!”青衣人低声道,背转过身去。
嘉敏点点头。要换的不仅是衣裳,还有首饰,插戴,所有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包括那把她从不离袖的裙刀——那是昭诩磨制给她防身的。既然已经被萧南看到,自然就不能再留了。全换给了烟容。
烟容与她身材仿佛,烧了脸,就是神仙也都认不出来。
原本她的计划是去净房,但是萧南的离开给了她这个机会——青庐显然比净房更合适。纱罗淋上酒水,顷刻间烟炎张天。到时候……嘉敏有隐隐的愧疚,其实方才,她可以试着与萧南说这个计划。
毕竟他们眼下是在合作中。
但是她不敢。她总觉得,没准说了,萧南不会放她走。他离开之前没说完的第三件他没有料到的事,让她莫名有种心惊肉跳的恐惧感——如果连萧南都恐惧的话,他没有料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她不知道……这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去多想了。时间并不太多。嘉敏只静然站了片刻,便低声道:“好了。”
青衣人转身来,冲她一抱拳,说道:“希望公主再回洛阳时候,还记得穆郎。”
“不敢不记得。”嘉敏微微一笑。其实在这之前,她也没有想过,竟然是穆昭亲自前来。然而细想却是极妙——他原本就是宋王府的座上嘉宾,不过离开片刻,只要脱下这身仆役的衣裳,转身就是华服公子,谁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