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自己的营帐,周城心里都是混乱的。
南平王竟然没有打死他。南平王这样英明的人,他已经说过三娘担心萧南始乱终弃,他还坚持把她许给萧南。罢了,他几乎是沮丧地想。如果三娘和萧南注定有一段姻缘……横竖他还有机会。
如今洛阳乱成这样,就算是南平王亲自写了婚书,婚书平平安安抵达洛阳,落到萧南手里,国孝未除,也成不了亲。
何况世子生死未卜,南平王府还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也不能怪南平王,他如何能知道、他如何能知道三娘遭遇了什么。想到这里,又稍稍振作。胸口一阵隐痛——虽然只挨了一脚,南平王这当胸一脚可不好挨,周城翻出跌打药,脱了外袍准备上药。
忽地毛发一紧,喝道:“谁?”
背后一双手,自胁下绕过来,环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肩上:“是我。”
周城整个身体登时僵住:“二娘你这是做什么——”肩上微热,液体浸湿了他的中衣。周城诧异地扭过头去:“你怎么了?”
芈二娘从来不以柔媚见长。
自他斩了葛荣的部将,救下这一家子之后,芈氏姐妹就一直跟在军中。流民中原就有大批妇孺,何况这对姐妹骑射还过得去。不算累赘。段芈氏也就罢了,芈昭君的风度与气度,还招来过不少觊觎。从葛荣麾下到南平王麾下都有。芈二娘不应,周城与段荣、芈昭几个自然会设法帮她推脱。
他心里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已经拒绝过了。芈昭君的不死心,于他是一种负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她不是他想要的。
然而这年余相处下来,要说没有情分,那是假的。
周城叹了口气:“你先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
“阿昭!”芈昭君哽咽道,“阿昭说……你要去冀州。”芈昭君并非无知妇孺,成日混在军中,耳濡目染,去冀州做什么,她哪里猜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冒这九死一生的险去冀州,她又哪里猜不到。
洛阳城破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她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兵荒马乱,有无数的可能也许意外。南平王固然勇冠三军,但是他的女儿,说到底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和别的高门女子有什么不一样呢。
待失去她的消息……
或者落到别人手里……
便是他再念着,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但是她这样想,他不这样想。他明显要火中取栗,助南平王速战速决。
火中取栗,一个不好就是引火烧身——葛荣有这么好骗?葛荣这么好骗如何能横行河北,成一方诸侯?
周城皱眉道:“阿昭这小子……”
“是我逼他说的。”
“你先放开我,”周城说道,“其实没那么危险。”
回答他的是又一滴眼泪。
“二娘——”
“我去见过咸阳王妃。”芈昭君忽然道。
周城:……
那个祸害!
不用说,定然又是二娘逼她说的。但是真假——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贺兰氏肯定不同意。
她绝对是一朵能把斗争进行到死的奇葩。
然而芈昭君并不这么觉得。
周城并没有太为难贺兰初袖,看得出她平日是有梳洗的——不过那也许和周城自身的洁癖有关。他是个从来不为难自己的人。但是衣物就……你不能指望一个男人能给他并不上心的女人打理妥当。
——就算是上心,也未必过得了审美关。
便贺兰氏从前有十分姿色,这么一来,也减损三分;再加上一路颠簸,起居饮食一塌糊涂,容色枯槁,肌肤粗糙,又减损三四分。如今出现在芈二娘面前的,就不过是个至多能有三分姿色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能令洛阳王侯竞折腰?芈昭君有片刻的错愕,然而是轻蔑——她已经不记得她最初见到的贺兰初袖是什么样子了。人的记忆总是这样,重重叠叠,新的盖过旧的,没有人记得从前。
贺兰初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水里见过自己的倒影——周城没有好心到给她提供镜子——模糊的倒影,让她以为自己还似从前。芈氏的出现让她兴奋起来。她抬起脚,“啪”地一下,踩死一只黝黑的虫子。
没有尖叫,没有惊恐,甚至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这就是她的日常。
芈氏心里有瞬间的凌乱。不知道是该惊叹人对于环境的适应力,还是感慨原来再娇怯的小娘子,也能被逼到这一步。
“芈娘子找我有事?”贺兰初袖其实不太惊讶芈昭君的出现。既然她在这里,她迟早会找到她。
周城比芈氏死得早,早十五年。
芈氏的幸运在于,她死在了周氏王朝覆灭之前。该享受的好处,她都享受到了,作为一国太后,生女为后,有子为帝。
她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虽然周城的后宫里并不缺少女人,不少人图谋过上位,有三娘,有元钊的女儿,有与他青梅竹马的韩氏,最凶险的一次,大约是柔然公主南来,仗着两国和亲,气势汹汹问:“何不周郎自娶之?”
——原本周城是为长子向柔然提亲。
她们都失败了,无一例外。芈氏一直在王妃的位置上坐得稳稳的,在他死后,顺利晋升为太后。
结发之义,在周城心中一定是极重,当时萧南这么感慨过。当时贺兰初袖偷偷看他的脸,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笑的是——
可笑这一世重来,她连他的边都没有摸到,想到这里,贺兰初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芈昭君问。
“我笑……我笑从前有对恩爱夫妻,生了七八个孩儿,竟硬生生被人横刀夺爱。”
芈氏:……
她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如果是廿年以后的芈太后,兴许能够云淡风轻,拂袖而去。但是她不是。她如今还是芈家的二娘子,待字闺中。听到有人说她以后会和心上人生上七八个孩儿,不由又是惊又是羞,又暗自窃喜。
窃喜过后是惆怅。芈昭君低声道:“他先遇见她。”
“那倒是,”贺兰初袖冷冷地道,“至少这一次,她抢了先。不过上一次,二娘子也并不是没有吃过亏。”
上一次……芈昭君心思恍惚。她不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样子,眼前这个人知道。上一次……大约就是她想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是她迟了。芈昭君是个务实的人。这年余,她甚至不是没有想过另选佳婿。
但是你知道吗,你见过最好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其次。
原本她是没有希望的,虽然周郎心许兰陵公主这句话她一直按住自己不说,但是她心里明白,这是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洛阳城破,给了她一线希望——从前她太高,高到让她绝望:南平王的女儿,会青睐于边镇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臭小子。她还能说什么呢。这样天大的饼砸下来,换她是周郎,她还会念着手边的窝窝头么。
但是洛阳城破了,她可能会死,可能会残,可能会不知所踪,可能遭遇各种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厄运……这些,她在动荡的流民中看到的太多了。
芈昭君抓住手边的帐幕:“上一次,上一次她也很得他欢心么?”
“但是也没能进得了你周家的门哪,”贺兰初袖放声大笑,“二娘子,上一次,她可是死在你手里。”
芈昭君:……
她心里的震惊,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到底不是廿年后的芈太后啊,贺兰初袖几乎是怜悯地想。
“放心,你的周郎也没有怪罪于你,”贺兰初袖道,“芈娘子从前和周郎的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芈二娘竭力装出镇定来:“王妃好会哄人的一张嘴?”
“哄人?”贺兰初袖“哈”了一声,“我要是只会哄人,芈娘子倒是猜一猜,你家那个奸猾似鬼的周郎君,到底会不会留我到如今?他是嫌手下吃饭的人不够多么?这样看来,你对你的周郎,了解得还不够啊。你记着,你家小周郎君之所以留我到如今,不是因为我会哄人,而是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快,又狡黠又得意。
是这句话给了芈昭君勇气。
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却听周城道:“她的话你也信——你是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关着她么?”
我知道,芈二娘在心里想,因为她恨透了你的三娘,你怕她使坏,但是又不得不留着她,因为她知道得那么多。
“她说周郎会娶我……”她低低地说。
周城:……
“叫二哥!”
芈昭君不作声。
“二娘,你要是不想做我妹子,也是可以的。”周城冷冷地道,“那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那我对二娘也不会有这么客气了。”
芈昭君还是不作声。
“我会与段大哥和阿昭说,如今平城已经无事,不如先送你和你阿姐回家,免得跟着我们颠沛流离——”
“二哥!”芈昭君终于叫了起来。
“还不放手?”
芈昭君犹豫了一下,她贪恋这片刻的温度。如果果真如贺兰氏所言,能将置兰陵公主于死地,那么这世间还有谁,比她更配他呢?
“放手!”周城再说了一次。
芈氏还在犹豫中,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落在了地上——天幸周城还念着他们的情分,一个过肩摔,也没有使出全力——芈氏并没有觉得疼痛,但是心里难过。
周城道:“二娘你回去吧,不要再去见她!”
“不然我叫豆奴送你回平城!”周城说。
芈氏想要叫道“我不回去”却忍住了,她咬了咬唇,说道:“冀州——”
“冀州的事不用你管!”
“不,我是想说,二哥冀州之行,不去问问……咸阳王妃么?”
周城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她不可信——你以后不许给她通风报信,不许见她!”
“她说王爷冀州之行,定然能够活捉葛天王,但是……”芈氏道,“更重要的是,王爷收了葛天王手下三十万大军——这奠定了他日后权倾天下的基础。也是、也是郎君后来逐鹿天下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