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姨娘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信写得直白,她说曲莲枕下的簪子,与嘉敏笄礼上礼服的挑线,都是她做的,她没脸再见她,已经离开洛阳。最后叮嘱嘉敏不必找她,要好好吃饭,不要挑食,天冷加衣云云。
后面涂了一大块,应该是写完之后发现絮叨的家常比交代的正文还要长上许多,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嘉敏抖抖索索把信看完。
抓着信纸的手都潮了。她及笄后不过三五日,变故迭出,自送李十一郎出门,又病了月余,如今想起来,才发觉温姨娘每次来看她,都挑的她沉睡未醒的时候——大约就是如她所说的,没脸见她。
其实……簪子和衣裳的意外,她并不是太在意。她连曲莲都没有追究,便是知道是温姨娘做下的,也不过气恼几日罢了,还能、还能怎么样。这些事,温姨娘不做,也有别人来做,萧南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
光就嘉言看中那件大服,就不是温姨娘能够左右的——那须得宫里绣娘配合。
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是温姨娘为着贺兰初袖记恨她,坏了她的笄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今倒好,一句离开洛阳,离开洛阳,她能往哪里去?她这辈子,上辈子都只呆过洛阳和平城两个地方。
她会回平城么?
谢云然见嘉敏呆呆的,缓声道:“三娘?”
“嗯?”
“姨娘说了什么?”
“姨娘说……”嘉敏顿了顿,“她没脸见我,已经离开洛阳——”
谢云然:……
如果不是三娘攥紧了信,她真想拿过来自个儿看。嘉言就没这顾忌了,凑过去才看一眼就叫了出来:“原来那件大服是——”
嘉敏瞪了她一眼,“我脑子乱得很,不知道姨娘会去哪里……”她抬头看了看谢云然,“但是姨娘这半辈子呆过的,除了洛阳就只有平城。来洛阳她就没怎么出过府,恐怕连洛阳几扇门往哪边开都数不清……”
话到这里,又停了停,要在平城反倒好一些,洛阳对温姨娘实在太陌生。她养尊处优也有些年头了,不比外头小门小户的泼辣,优裕的生活让人钝感——何况温姨娘原本就是个不爱争不爱抢的。
这一出门,岂不如羊入虎口。光想想外头的群狼环伺,嘉敏冷汗都下来了。必须……必须尽快找到她。
目标一定,嘉敏的目光才好歹算是稳住了:“姨娘不是什么精明人,她既打算走,不会毫无异状。苏木、苏叶两个丫头也是舒坦日子过久了。我想借姐姐这里地方……审问一二。”
谢云然点头道:“四月,去画屏阁把苏木、苏叶请过来。”
四月领命去了。
嘉敏目光又飘了起来。从及笄那日到如今,时间可不算短。温姨娘谋划出走的时间,恐怕比这个还长。只因着连番出事,李家灭门,之后她病倒,都既加重了温姨娘的歉疚,也拖住了她出走的步伐。
应该还有点什么,她茫然地想,应该还有点什么……姨娘不会无缘无故地剪她的衣服,换掉她的簪子,一定还有点什么。
“三娘,”忽听谢云然问,“咸阳王妃……一直没有消息么。”
嘉敏心里轰地一下,亮了。
是了。
一瞬间的五味杂陈。从来这世上的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唯有做父母的,却常常劫富济贫。
从前她是宋王妃,人人都知她不得宠,说话做不得数,日常供给都敢拿残羹冷饭敷衍,病了也敢偷懒不去延医,唯有温姨娘念着她;后来贺兰跟了萧南南下,虽说是祸福难料,她却留在朝不保夕的洛阳。
因为她在洛阳,因为萧南没有带上她。
如今形势逆转,换了贺兰初袖落魄出阁,下落不明,温姨娘她——她该不会去找贺兰初袖了吧?那比回平城还更糟糕,可能性却要大上许多。她回平城做什么,原本平城亲友就不多,走动也不勤。
可是贺兰初袖、贺兰初袖如今人在哪里,她这里一点线索都没有……
温姨娘又能拿到什么线索?——如果没人挑唆,她该是连贺兰初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是萧南干的,嘉敏心里想,萧南不至于、也没有必要哄温姨娘去送死。这里头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嘉敏心里乱成一团麻。温姨娘这等与世无争的人,能得罪什么人,要这样恶毒。
温姨娘心思又钝,又软,又轻信……
嘉敏这六神无主,四月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姑娘,苏木和苏叶到了。”
嘉敏抬头再看了谢云然一眼,谢云然拍拍她的手,说道:“我来。”
她进王府也有小半年了,温姨娘在府里的地位她看得明白,不高,但是对于昭诩和嘉敏兄妹来说,无疑是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虽然未必有很多人捧着她敬着她,但是光冲着昭诩和嘉敏,怠慢总不至于——何况南平王和南平王妃对她也是客气的。王妃的客气里多少还有疏远,南平王却是亲昵,亲人之间的亲昵。
温姨娘性情随和,随和到更像小门小户的主妇——当然,她原也不是王府的主人,她不当家,手里没有权柄,对底下人也难免失之于和软。而她贴身的婢子,在昭诩和嘉敏面前,也因此很有几分体面。
但是今儿……就不能给她们这个体面了,谢云然冷冷地想,丢了主子这么大的事,以为在画屏阁外跪跪就可以糊弄过去么!
嘉敏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脑子乱得太厉害,自然不与谢云然争,让到一旁。
苏木、苏叶看见出来的不是嘉敏而是谢云然,心里都是一惊。嘉敏去温姨娘院里去得勤,是常见的,虽然有些喜怒不定,但是和这个永远得体不出错、不多出声的世子妃比起来,好对付太多了。
她们俩在平城就跟着温姨娘,过的几乎是小门小户的生活,陡然到王府里来,虽然面上添了王府婢子的光彩,但是心是怯的——温姨娘自个儿也怯,两下里几乎是一拍即合,温姨娘就被拿捏住了。
虽然名义上是婢子,过得着实不差,王妃不克扣,小主子孝顺,吃穿用度,几乎是比着主子来。
温姨娘待下人也宽厚,稍稍有点碎嘴子,忍忍就过去了——
谁想得到呢。两个丫头几乎生出同一个念头,谁想得到呢,那个老实到连二门都没出过的温姨娘,竟然、竟然——
没的给人添麻烦!
却听谢云然说道:“三娘及笄前一个月到如今这两个月里,温姨娘去过哪里,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能想起多少算多少,我都要知道——七月,九月,你们俩分别帮着记录和对照。”
竟是从两个月前问起!
苏木赔笑道:“不是婢子不想,只是这两个月原也事多……要三五日,还能想起来,两个月前……”
“在这里想不起来,就去浆洗房想。”谢云然淡淡地说,“要是浆洗房也想不起来,我就只能禀明母亲,让母亲找个地儿让你们好好想想了。”这两个丫头也是被温姨娘纵坏了,丢了主子还敢大咧咧地来一句想不起来!
苏木:……
偏谢云然还添了一句:“我这里三炷香的功夫,谁想起来的多,谁就免于去浆洗房——不然,光丢了主子这件事,就算我容得下,恐怕世子也容不下。”
苏木和苏叶几乎是同时想起了府中流传的,关于南平王和南平王世子的凶名——虽然平日里来姨娘院子里问安的世子看上去就只是个英俊少年,但是谁都知道,这个少年的战功可是人头垒起来的。
苏叶脱口道:“昨儿晚上姨娘歇下时候和我说,不知道三姑娘近儿心情可好些了。我说姨娘为什么不自个儿去画屏阁看看呢。姨娘就叹了口气,说,睡吧。”
苏木狠狠瞪了她一眼——当然最近的事情记得最清楚,倒叫这蹄子抢先了一条,也不敢再拖延,赶忙说道:“我也想起来了,温姨娘这几日忽然说想吃烙饼,倒叫厨里多做了些……”烙饼干,耐嚼,温姨娘牙口不好,那原不是她素日爱吃的。
谢云然吩咐道:“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