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诩得到消息,比嘉敏还快一步--芳芹带走锦奴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虽然一时抽不出身,也吩咐了阿信出门打听。他要打听消息,自然比嘉敏更方便--待听说李家灭门,眼前就是一黑。
一瞬间纷至沓来的想头,诸如李家为什么要通敌,当然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然而元明炬与李家无冤无仇,去年羽林卫伏击李家,不过是场误会,以元明炬的为人,也不至于如此秋后算账。
更不至于如此构陷……
对的就是构陷,否则即便李尚书在平叛一事上处置有不妥,以李家的树大根深,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况李尚书人老成精,如何会不知道厉害。想到构陷,昭诩心里慢慢浮起一个名字。
去年西山对李家兄妹的伏击,是郑林所为,从事后的处置看,并非郑家的意思。而是郑林一个人的恩怨。
这可真真乱拳打死老师傅。要说老谋深算,步步为营,有李家老太爷坐镇,李家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这已经不仅仅是快和狠的问题了--而是蠢!昭诩就不明白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郑三不等别人来动手,先就把自个儿后路全断了个干净。去年秋都已经是侥幸过关,年余才过,竟变本加厉!
要知道,今儿李家灭了满门,李家姻亲、故旧、门生,便一时被太后压住,日后必然反弹。清算起来,太后有圣人顶着,子不言母过,而况太后一介女流,深居深宫,便有个不察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呢?他不过是个佞幸!如今太后在位,固然不可一世,待日后……汉时邓通都不免穷困潦倒而死。
何况太后还不是汉文帝。
当然那是郑三、或者说郑家需要考虑的问题,昭诩懒得多想,如今他的问题是--如何与三娘说?李家灭门,即便李十一郎能侥幸走脱,这一时半会儿也翻不了盘,难不成让三娘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昭诩心里隐隐对王妃有些不满,即便郑三犯浑,太后犯傻,事涉三娘,王妃怎么能撒手不管?
三娘婚事这一波三折,好容易与宋王没了牵扯,满以为尘埃落定。李十一郎虽不及宋王容色,也是器宇轩昂,昭诩与他有往来,自然知道他对三娘看重……这婚事,原就比与宋王要强上许多。
不想事到临头,却出了这种岔子,还是在三娘的笄礼上--分明是瞅准了他分身无术的空子。昭诩发了一阵子呆,觉得还是有必要亲自去与妹子分说。由他来说,总好过别有用心的人转述。
然而一进画屏阁的门,昭诩就傻了:合着娘子妹子都在,这是什么情况?
嘉敏的脸色不太好,但是嘉言和谢云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想来也是,朱门绣户,看来从来都是富贵气象,便有个斗气,也就是为着衣裳、珠钗,胭脂水粉,笑过闹过,明儿早上日头照常升起。
谁见过……不,这等惨事,是听都没听说过。
“哥哥。”还是嘉敏先反应过来,毕竟画屏阁是她的主场,吩咐道,“还不给世子看座!”
曲莲应了声,吩咐婢子取坐具来,又上酒水与酪浆,谢云然低声问:“可用过晚饭没?”昭诩没有胃口,胡乱点了点头。
谢云然往门口四月看了一眼,四月知机退了下去--总要给世子备点东西垫垫肚子。
一阵忙乱过去,昭诩方才开口道:“三娘……都知道了?”
嘉敏“嗯”了一声,神色里虽然有苍白,眼神却还是稳的,稳得昭诩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三娘长大了。
三娘早就长大了。自中州……兴许自她从平城到洛阳,离了从前的环境,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这几年下来,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她慌乱,然而每一次慌乱,却都因宋王而起。其余,连眼下的李家灭门,她都能稳如泰山。昭诩几乎是恐惧地想,难不成真有命定的姻缘,三娘怎么都逃不掉吗?
这一念起,杂念丛生。
却听嘉言道:“阿姐救了九娘子……如今就在院子里,阿兄怎么看?”
“九娘子么,”昭诩魂不守舍地应道,“不打紧,就只是个小娘子,没有人在意……只要不是--”
话至于此,猛地警醒:“不会李御史也--”
嘉敏摇头道:“他不在这里。”
昭诩才要松口气,嘉敏紧接着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昭诩:……
这话里的意思,李十一郎还真是她放走的!他是不是该夸奖一下他妹子没干脆把人藏在闺房啊!
昭诩心里在暴动中。得亏四月回来,给他带了碗肉羹压惊。昭诩才用了两口,就听嘉敏说道:“九哥既然回京了,宜阳王叔想必也不会留在云朔--以哥哥看,如今朝中会派谁北上平乱?”
昭诩被呛了一下:听听,这是小娘子该问的话么。
却听谢云然道:“会调父王北上么?”
一句话把昭诩从臆想拉回到现实--他妹子担心老子,还分什么内宅外朝!登时冷静下来,细想了片刻,说道:“京中还真没有宿将可以委派。”
“不过……”昭诩道,“从李尚书之前的平乱来看,不须宿将也是可以的。如愿在武川,他手里有兵,十七郎在中州,可以遏制他们南下,再然后,幽冀之兵也足以用……只需派一知兵之人--”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仅要知兵能统筹,还要有足够的威望,威望不足,则无法压服骄兵悍将,除此之外,朝廷的信任也是必不可少。
这三个条件,只满足知兵,他能做到,穆家和陆家虽然一个久不带兵,一个声势大不如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要说到威望,穆家和陆家都世代将门,但是要说到朝廷的信任……那就非宗室不能。
昭诩轻舒了一口气,自语道:“看来,没准……没准还真是阿爷。”
云朔边镇,一乱不可再乱,再乱柔然就会趁虚而入了--朝廷平了一次不成,二次不成,要三次也不成,威望尽失,恐怕天下震动,所以这一次,势必要以雷霆手段,一举拿下,永绝后患。
嘉敏与谢云然对望一眼,果然一步一步,到底还是免不了。
云朔不比南边,云朔世代为兵,一旦收服于麾下……还是那句话,太后不疑,皇帝如何能不疑?
“不过,”昭诩也感觉得到屋中凝重的氛围,换了轻快的语气改口道:“也不一定,如果只派一个人,必然是非父王莫属,但是朝廷可以派两个、甚至三个人啊……而且,要我说,父王什么时候打过败仗了,三娘你愁什么。”
嘉敏心道我就是愁我爹不败--然而败了也是愁的。不过这些顾虑就不必她来问了。有谢云然呢。谢云然比她会说话,也更合适与昭诩交流。在元昭诩这种做哥哥的人眼里,妹子就该蹲家里混吃等死。
昭诩用完肉羹,心里踏实了许多。
又问嘉敏打算如何安置李九娘--要如何安置都是使得的,太后也好,郑三也罢,跑了李十一郎兴许还会惦记,少一个李九娘却是无妨的。
嘉敏轻描淡写地道:“……总须得先问过九娘子自个儿的意思。”
昭阳殿里如今是一个敢喘大气的都没有,镇纸咚地砸在郑林脸上,鲜血横流,太后恨得声音都嘶哑了:“竖子!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郑林只是受着,鲜血横过他的眉峰,倒添出三分异样的妖艳来。他知道她舍不得他,而他却没有什么舍不得。
人死如灯灭,要什么葬身之地。
他无谓地笑了一下,甚至舔了舔唇边的血,鲜的,咸。他说:“死在太后手中,是林所固愿也……”
“想死?”太后怒气冲冲,一把抽出墙上的剑,直刺过去,“想死哀家成全你!”
郑林仍是跪着,不躲不闪,剑到心口,直入三分。鲜血滴落在金砖上,顷刻就只剩了一抹胭脂。
要再进一分、再进一分……到底下不去手,太后眼中流下泪来,真的,杀了他,对皇帝也好,对天下也好,都是个交代。然而这时候想起,全是他的好……他当然是好的,再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
太后手握着剑,直抖,抖得像是整个人都挂在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已经是万劫不复了,已经是了。
手腕一软,长剑啷当落地。
郑林抱住她,柔声道:“莫哭了,再哭,妆就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