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掀开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
厅中设了八面屏,屏面是湖丝缂绣,绣的簪花仕女,春夏之交,百花吐蕊,蝶影翩飞,仕女纱衣长裙,在石边在水边,在花丛中在柳枝里,有阳光有月光有风,配色雅致,浓淡得宜,绣工细腻而不乏灵动。
未出阁的小娘子都在屏风后,贵妇人仗着长辈身份--毕竟洛阳高门间,多少沾亲带故,反倒不必避嫌。
然而屏面这么薄,灯火透过真丝,首先是影子,拉长的影子横亘在地面上,然后很快地,人走了进来。
黑衣,黑发,黑的斗篷,像是整个人都裹在夜色里,或者说,他把夜色卷了进来。如果说从前的宋王萧南是如玉君子,光华内敛,触手温凉,那么这时候众人忽然发现,玉有了芒。那就像是剑出了鞘。
又像是月亮落在湖心里,凛凛微光,凝而不散。
有不少目光黏上就扯不下来,也有人在心里嘀咕:宋王如此人品,也难怪兰陵公主之前与他纠缠日久。
萧南直走到南平王妃面前,目色一转,余光所及之处,都是梳髻的妇人,便知道嘉敏不在,心里略略一空--虽然这也是可以预料的。
行过礼,但听南平王妃问:“外头如何了?”
萧南答道:“已经没事了,诸位公子都好,有人受了伤,但是没有性命之忧,令侄与安侍卫在安置他们,许大夫正在上药包扎。”这是王妃的手笔,早料想兴许有人受伤,请了许大夫来府里恭候。
一句话,多少人心里石头落地--连南平王妃母女在内。
虽则这件事确实怪不到南平王府,但是好端端的婚礼,要闹出人命来,到底不美。
萧家这位大郎也是成精了,王妃心里想道,是算准了等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开口就说诸位公子,全然不提星夜驰援的苦劳,接应及时的功劳。说到受了伤,却又不曝名姓,免得有人脸面无光。
--然而谁会不记他的好?
却问:“战况如何?”
“叛乱已平。”萧南简洁地回答。
这倒在意料之中,王妃想一想又问:“送亲的谢家人……”
“已经送回谢家。”
没提伤亡,王妃心里有数,点点头,正要嘉许几句就让萧南回去,忽然屏风后传出一个声音问:“可有审明贼人主使?”
萧南的眼睛亮了,亮得那个刹那,连南平王妃都恍惚想起天上星子,从夜色里冉冉升起的璀璨。
不由地诧异起来,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三娘一厢情愿。
是三娘在靠近他,如飞蛾扑火,是三娘在吵,三娘在闹,三娘在以死相逼不肯嫁,从头至尾,他都像是局外人。想嫁的许嫁的逼嫁的拒嫁的,他始终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惊的是别人,艳的是别人,他洁白无瑕,纤尘不染。
难道……那却是可惜了。
这一念闪过去,就听得萧南琅琅应道:“回公主的话,贼人已经送往刑部大牢,等候圣上发落。”
他连三娘的声音都记得--当然那并不奇怪,且不说去年西山上的生死纠葛,就之前洛阳到中州一路同行,以宋王的过耳不忘,这有何难?
不知道多少人这样想。嘉敏是有些恼,恼的是他听出来也就罢了,何必叫出来?也恼他说了半天,避重就轻--杀了多少人,拿了多少人,顺藤摸到多少瓜,全一笔带过。但是转念一想,这洛阳城里,敢把自家往死里得罪的,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须得先知会太后与皇帝也是情理之中。
她不做声,萧南眸光像是往屏风后转了一轮。南平王妃道:“辛苦萧郎了。如今天时已晚,恐怕明日还要早起,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这是不留客了。
萧南应了,行礼退了下去。
待他的影子全部从堂上消失,厅堂里才重又嘈嘈起来,有人熬不住要下去歇了,有人还想去探看自家子侄,王妃手挥目送都处理了,又吩咐嘉敏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三娘,带二娘四娘回屋去。”
嘉敏应声,带了嘉欣和嘉媛出门。
走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嘉媛是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咂舌道:“洛阳的人物真俊--那个宋王,三姐姐从前见过么?”
嘉敏:……
这话问得,要让嘉言听到,能笑死去。
又想你们自来洛阳,先后见过的,从阿兄到郑三到萧南,无不是洛阳顶尖的人物,岂有不俊之理,口中答道:“自然是见过的--宋王嫡母是彭城长公主,虽然有些远,论起来也是咱们堂姑母。”
“彭城长公主么?”嘉媛却有印象,吐了吐舌头,“那通身气派,我可不敢高攀。”
嘉敏温和地笑了笑,送嘉欣、嘉媛各自进了院子,方才回到画屏阁。这一天的变故之多,实在教人心力交瘁。心里算计着明儿早上应该是要进宫探望昭诩和谢云然,多半也能知道萧南审讯的结果了。
也不知道太后怎么想的,竟推了萧南出来平乱--兴许是恰逢其事?
嘉敏这里想着,一眼瞧见曲莲鬼鬼祟祟,不由问:“什么事?”
曲莲道:“安平说宋王殿下给了个锦囊。”
嘉敏:……
“给我看看。”
安平那小子,也是算准了曲莲性软。
锦囊倒是精致--萧南的东西,就没有不精致的,伸手往里一探,三寸见方一张软绡,字迹看得出匆忙,隽永却不减,想来并不会随身带笔,嘉敏凑到鼻尖,有幽的香,若有还无。是眉笔。
绡上四个字:斩首两千。
嘉敏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他无法回答她之前的问话,但是他答应过为她杀贼,这是回执,两千人。这是洛阳,不是战场,完全可以想象他杀出了怎样一个修罗场,当中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嘉敏知道萧南是能杀人的--一向都知道,慈不掌兵,然而这时候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有这么多人。
然后方才想道,这两千人,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想萧南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定是杀一批,留一批。以嘉敏度来,杀的多半是可能会被赦免的从犯,以及可以杀的人,而首恶--多半是上交刑部了。
然而幕后指使多半不会亲临现场。也就是些小头目,至于小头目知道多少,说了多少,那就都看萧南的手段了--横竖他不会告诉她。
诚然不为了她,萧南也不会手软,然而终究是她说了那句“杀贼”,是他应了那句“你放心”。嘉敏握住软绡,想道,无论如何,这份情,她领。
竹苓瞧着嘉敏的面色,小心翼翼喊道:“姑娘、姑娘?”
嘉敏没有应,神色间有些远--她在这里,她不在这里。
竹苓心里就是凉了半截,她家姑娘走到今日,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了爵位,得了荣宠,得了如意郎君,这个宋王,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家姑娘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喊了一声:“姑娘!”
嘉敏如梦初醒:“嗯?”
“婢子听说有人受了伤,姑娘要不要去看看?”竹苓说。
嘉敏一头雾水:“这都什么时辰了,受伤的人自有母亲安置,我去看什么?”
“可是李……”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嘉敏:……
原是拐着弯叫她去看李十一郎,这倒确实不失为一个讨取未来婆婆和夫婿欢心的好时机,只不过……
嘉敏道:“李郎未必就受了伤。”
“那万一呢?”竹苓像是吃错了药,竟然与她顶撞起来了。
嘉敏道:“如果没有受伤,这半日打杀,也该是乏得紧,我过去,他又须得换衣见礼,何苦来?如果受了伤,我就更不该去了,且不说有九夫人在,以九夫人的性情,他们母子相见,定然是要哭一场的,伤者体弱,哪里经得起这一而再、再而三?”
竹苓:……
她家姑娘真是个横竖有理,扳都扳不过来。
嘉敏是不知道她的婢子在千防万防防她红杏出墙,只管叫甘草来服侍她梳洗卸妆,临了吹灯,竹苓又来一句:“要不,婢子帮姑娘送几样药去?”
嘉敏:……
李十一郎是她未来的驸马,还怕府中怠慢他不成!
罢了,嘉敏也实在怕了这个丫头啰嗦,摆手道:“去罢去罢--可别说是我送的。”
竹苓欢天喜地应道:“婢子理会得。”
嘉敏:……
她到底理会了个什么鬼啊!
姑娘其实是不大喜欢李家郎君的,竹苓知道。
提灯走过花廊,脚步轻得像猫,人的影子纤细,纤细到近乎袅娜。灯光随着她的脚步摇晃,一时明,一时暗,明时灿然,暗时晦涩。想起上巳节的阳光,春水碧于天,少年胡旋急。她当然知道那是逢场作戏。
一场吸引她家姑娘目光的戏。
然而毕竟用心是用心,不是吗?
然而--
宋王像是天人,李家郎君让她觉得踏实,他是活生生近在眼前的,能看得见摸得到的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连世子与他比,都过于锋芒毕露了--当然世子也是好的。她原不该这样编排主子。
竹苓并没有留意到她的越界,她甚至并没有留意到她今儿晚上催嘉敏去探望李十一郎有多不合情理。打小被训练了做奴婢的人,只当自己一心一意是为主子着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信了。
人之初发,或如一树花,同样的天真明媚,而后随风而落,落在茵席上的是贵人,而她落在泥淖里。
叩门声里跳跃的旋律,里间传来少年诧异的声音:“谁?”
“婢子给公子送药来。”少女切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