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姑娘真这么说?”九华堂里,竹嵌紫檀木躺椅上,南平王妃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嘉敏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严嬷嬷这摆明了是在整她,她能忍气吞声去给严嬷嬷赔礼?
事有反常即为妖。
竹苓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婢子不敢有瞒王妃。”
竹苓是王妃指派给嘉敏的大丫头,是去伺候,也是去看着的,毕竟嘉敏年纪小,又长在穷乡僻壤,不识的规矩多了去了,正需要这么个人提点,可惜嘉敏进府之后,防她和防贼也差不多。
竹苓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头,上面压着芳蔷,芳芹,芳荇,芳芸几个大丫头,出头没指望,费了老大劲才得到这么个差,原是想着做南平王嫡长女身边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里想根本近不了嘉敏的身,近不了身也就罢了,这姑娘还是个扶不起的,进府不过半个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竹苓如今是懊悔都来不及,只得找机会往九华堂多跑几趟腿,指望着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正想着,王妃已经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吧,严嬷嬷那里帮你家姑娘多说几句好话。”
竹苓应一声“是”,碎步退出九华堂。
王妃瞧着竹苓的影子拐过门槛,方才偏头,问一直慢悠悠给她打扇的周嬷嬷:“这事儿……嬷嬷怎么看?”
周嬷嬷长了一张团团脸,不笑的时候和气,笑的时候更和气:“恭喜王妃,三娘子这是懂事了。”
——嘉敏虽然是南平王的嫡长女,在家族中排行却是行三,所以府中上下呼她三娘子。
“懂事了?”王妃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被罚了二十个稽首礼昏了过去,醒来就懂事了?这样的话,她可不敢信,“嬷嬷这打量我是戏台子上的昏君呢,尽拣我爱听的说。”
周嬷嬷不慌不忙地打着扇子:“王妃这可冤枉奴婢了,竹苓那丫头片子都知道不敢欺瞒王妃,奴婢怎么会尽拣王妃爱听的说?王妃再想想,三娘子虽然性子急了点,要说坏心眼,恐怕还真没有……”周嬷嬷用扇子遮了嘴,压低声音:“要真有,就不会一进府就把上下得罪了个底朝天了。”
王妃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又笑一声:周嬷嬷是人老成精,明明是要说嘉敏蠢,没眼色,没成算,不通人情世故,偏说她没坏心眼——没坏心眼还能把府里上下得罪个遍,要有坏心眼了,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王妃慢悠悠叹了口气:“她也不过就是仗着她爹罢了。”
——元景浩对这个嫡长女的感情,她是知道的。要换个人,她有一万种法子毁了她。可打鼠还怕伤着玉瓶儿呢,真要嘉敏出点什么事,在景浩面前没法交代——所以就算真要出事,也得等景浩回来再说。
“王妃这话说得可真屈心。”周嬷嬷又叫起了屈,“王爷对王妃,那是真没得说,王妃放眼瞧瞧这洛阳城里,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让奴婢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就上头那位……只怕还不如您自在呢。”
“掌嘴!”王妃被周嬷嬷这么一捧,对嘉敏的忧心去了不少,连笑带骂,“我阿姐也是你编排得了的!”
话这样说,心里并不觉得周嬷嬷说得不对。
南平王妃是胡太后的妹妹。胡太后身为皇帝生母,享尽尊荣是没错,但要论日子舒心,还真未必比得过她。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那些上有公婆要服侍,中有妯娌小姑不能得罪,下面没准还有三五七个姨娘庶子要操心的贵妇人了……虽然也有个温姨娘……温姨娘算不得什么。
罢了,都看在那冤家的份上。
“行了还是给我打扇儿吧,”王妃制止了周嬷嬷装模作样的掌嘴,转头吩咐一直静立一旁装哑巴的芳芸,“去请三娘来。”
“王妃不可!”周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三娘子是个毛毛躁躁的,要冲撞了王妃……那可怎么得了!”
王妃下意识把手按在腹部。才两个月不到,还没有显怀。京里的规矩,胎坐稳前不兴往外说,怕把孩子惊了。因为南平王在前方打仗,是见血光的事儿,索性连他都瞒着,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周嬷嬷见王妃犹豫,又添话说:“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娘子当然是个不知道的,可是温姨娘……”
王妃听了“温姨娘”三个字,反而笑了:“不碍事的,芳芸你去吧。”
嘉敏这时候刚让甘草送走温姨娘和贺兰初袖,留下曲莲、半夏说话。
嘉敏前世任性,四个近身的大丫头,竹苓,曲莲,半夏,甘草,除了竹苓是九华堂出来的人她格外忌惮和防备,其余几个,都没有特别上心过,也就无从知晓,谁对她好,谁会为蝇头小利出卖她。
甘草跟她最久,从平城到洛阳,从南平王府到宋王府,后来萧南要了她去,许配给宋王府的下人,是哪一个呢?嘉敏恍惚记得姓陈,名字却想不起来了。甘草离开之后,她身边的,就都是萧南的人了。
竹苓是最先离开的。因为嘉敏防着,在画屏阁一直不得意,好像听说求过王妃,要留在南平王府不随她出嫁,王妃不肯落下薄待继女的口实,没有答应。后来到了宋王府倒是如鱼得水,迅速翻了身,配了萧南身边的侍卫总管,再后来……大约是跟着南下了吧,嘉敏不太确定地想。
嘉敏没有对她好过,所以也没指望过得到什么回报,但是在她的防备和猜忌下,竹苓都没有被她抓到过任何把柄,之后离开,也没有反过来落井下石,凭这两点,竹苓就是个可用的人。
曲莲和半夏都是犯了错被发卖掉的,具体什么错,嘉敏也记得不很确切,大约是丢了东西。半夏一声不吭就走了,倒是曲莲,扑到她面前哀求:“姑娘素知道我为人,怎么会监守自盗……”她说得没有错,嘉敏记得那是个酷热的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口干舌燥,精神倦怠,她知道曲莲不会监守自盗,但那又怎样?曲莲……不过一个下人罢了,为一个下人去违拗萧南的意思?不不不,她不会的。
她不耐烦地挣开曲莲的手:“你下去吧……我也不是大理寺的判官,哪里断得清你们这些弯弯道道……萧总管总不会冤枉你……我这里是容不下你了……到别的人家,莫要再犯这样的错。”
曲莲最后大哭:“姑娘好狠的心。”
后来嘉敏被迫南下,满街都是来围观的民众,有掷石头的,吐唾沫的,指指点点。恍惚看到曲莲,在人群里,一晃就不见了。也许是她眼花。嘉敏默默地想。眼下曲莲还是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一脸天真地应付她的问题:“……世子勇武,又是和王爷一起去的,姑娘也不用太担心……”
在前世,嘉敏很少过问这些,嘉敏很少过问父兄的事,她总觉得,在沙场建功立业,是男儿本分,没什么可问的,所以也从来都不知道,上战场搏杀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事,直到……后来萧南奉命剿匪。
嘉敏记得她见萧南的最后一面,更准确地说,只是一个背影,那时候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来看过她。他站在窗下,逆着光,身影模糊,但是声音她还记得。
他断断续续地说一些事情,一些以前的事,他说:“……其实我想过和你好好过日子,虽然我并没有喜欢过你,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其他……不重要。但是每每想到你对身边的人,竹苓,半夏,曲莲……这样冷心冷肺的时候,我就觉得冷,我会忍不住想,没有错你是爱着我,但是如有一日,你不再爱我,那么我会落到怎样一个下场,会不会就和对她们一样……”
“她们不过是些下人。”那时候嘉敏这样回答他。
“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找借口?你我之间,又还需要什么借口?”那时候嘉敏这样反问,“你赶走了她们,却怨我没能保住她们,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是我无情,难道王爷你,还是个有情人不成?”
那时候的嘉敏不肯认错——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觉得是自己错了,除非有死去一次,再重来的机会。
“那昭诩呢?昭诩是你的哥哥,”萧南的声音更冷,“他出征,你没有送过他,他归来,你没有迎过他,他受了伤,你没有去看过他,连他死了,你都没有问过他怎么死的,元嘉敏,换你是我,这样一个冷心冷血的人,你敢付出真心吗?”
这些质问,嘉敏无言以对。
她当然记挂哥哥,她当然想问哥哥的死是怎么回事,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总以为,兄妹之间的感情不需要表达,她记挂着,哥哥自然就该知道,所以她理直气壮地没有过问过哥哥的行踪,没有给哥哥做过一次剑穗子,一只荷包。
如今想来……都是错。这些错,将哥哥越推越远,兄妹之间越来越无话可说,她抱怨哥哥对嘉言好,对自己冷淡,可是到最后,到最后的最后……宫道上,哥哥狰狞的面孔忽然浮上来,眼睛里的焦急与忧色清清楚楚。
嘉敏默默地扬起脸,这样,眼泪就不会滑下来。
如果……到如今只能说如果,如果当初和哥哥亲近,是不是可以多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可以不落得那样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