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谢云然想起这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混乱的,混乱得她不知所措,三娘的强硬,苏娘子的决绝,以及宋王的突然醒来,三娘可以不管不顾直扑进去,她却多有不便,在屏风外,只看得到三娘的影子。
宋王甚至没有坐起来,大约是不能。
倒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极轻,轻得仿佛只有气息:“莫……莫要为难……”夹在三娘的哭声中。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听到三娘哭,之前在宫里,她们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波,三娘莫说是哭,连沮丧都少。
显然是真伤到了心。
后来是竹苓……抱着盆出来,虽然隔得远,也隐隐能够看见,看见……血。谢云然虽然一贯稳重,到底不似三娘——南平王的女儿可能没见过猪,却是一定见过血……不然,怎么连婢子都这么镇定。
屏风后的变故,随着三娘越来越大的哭声,已经算是明朗了。大约是真如三娘之前所说,原本就……恰又醒来,听见三娘与苏娘子对骂,谢云然虽然不知道宋王心性如何,但是以此心度之,怕是不好过。
雪上加霜,莫过于此。
三娘进去了许久,起先能听到哭声,一些低的絮语,像是三娘在说:“你放心。”说:“她不会有事,我保证。”“你、你不要说话!”“要再睡一会儿么?”然后连这些也没有了。竹苓蹑手蹑脚出来,面上略有些尴尬:“谢娘子……”
“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她哭得累了。”隔着屏风,三娘的影子平摊成线,该是伏在锦被上,睡了过去。
谢云然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然后和竹苓一般,蹑手蹑脚从侧门出了屋。
她原本是想来陪陪三娘,陪她说说话,或者听她说说话,后来她想阻拦三娘,打消她那些不应该的念头,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所有这些都是多余的,这时候,她只需要一点时间。
最后……陪伴那人的时间。
这个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到今日所见的三娘,从头至尾的失常,心里一酸,喉头都哽住了。幸而有风,便是红了眼圈,也有个托词。
竹苓道:“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看见谢娘子,欢喜得狠了,尽拉着娘子说话,也忘了要传晚膳。”这个婢子心思灵动,与之前甘草又不一样,甘草仗着三娘宠她,竹苓却是周全。怪不得甘草在外,竹苓在内。
可见三娘失常归失常,倒也没乱了章法,谢云然心里稍安,抬头看一眼天色,暮云已经上来了,冬天里天黑得早。只是在屋里竟不觉得,这时候反而觉出腹中空空来。
竹苓道:“厨下已经备好,谢娘子随我来。”
谢云然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点了灯,并不太明亮,屋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谢云然道:“三娘她——”
竹苓神色一黯,停了片刻才道:“我家姑娘和宋王一起用餐。”
谢云然:……
“宋王他——”竹苓提灯,谢云然跟着她走在长廊里,想一想问,“醒来的次数多么?”
竹苓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不多……”大约也觉得过于敷衍,过了片刻,又补充道:“这月越发少了。”
他进食少,三娘自然也进食少,怪不得瘦这么多。这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院门。这一路走来,虽然并没有见几个人,但是一路都有被盯住的感觉,想是这院子里,明明暗暗布了不少人手。
出了竹心院,感觉上就是一松。曲曲折折的园中小径,路边枯枝败叶,都露出萧索的气象。约走了有半刻钟,面前出来一个大的院落,这院落与方才又不同,各种布置朝向都俨然有大家气度。
这才是正院的样子,只不知为什么,三娘选了这么偏一个院落给宋王养伤,一闪而过的念头,谢云然倒没有深究。
之前竹苓就已经吩咐下去晚膳,到谢云然到这里,晚膳已经布好,菜式不多,却十分精巧,谢云然向竹苓道谢,竹苓面上甚是尴尬:“谢娘子远来,本该我家姑娘尽地主之谊,是我家姑娘失礼……”
谢云然叹了口气,止住她的话头。一顿饭吃得终究索然无味。到饭毕,竹苓又建议说:“天色已晚,谢娘子不如暂且住下,索性这庄子屋舍甚多。”她说得客气,其实天时已晚,回城也多有不便,谢云然自然是应了。
安置的屋舍也是精巧,三娘无心吩咐,但是竹苓显然是用了心,安排得十分妥帖。
奈何任谁经了今儿这几场,也都会睡不着。谢云然好不容易才稍稍从毁容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三娘又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如果不是谢云然并不笃信鬼神,大约会忍不住燃香祷祝一番了。
这时候只是瞧着窗上月色。
冬天的月色远不及秋夏,秋月清爽,夏月皎洁,冬天的夜里,连月亮都像是蒙了一层霜,让人恍惚觉得吹一口气,再用袖子擦擦,兴许能摘了当镜子用。镜子里照见的形容,大约也是个愁眉紧锁。
不知道三娘后来用了晚膳没有。
谢云然并不是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但是宋王他,与三娘子,怕就怕始终有缘无份——
“笃笃笃、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谢云然怔了一怔,起先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这几声之后,又陷入到沉寂中,但是过了片刻,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谢云然听得清楚,那声音发自于窗下,窗纸上月光冰凉。
“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
响声这样有节制,或者说,响声这样斯文,谢云然披衣起身,手里攥着她常戴的钗子,她走得慢,但是从床上到窗边,统共也就那么几步,谢云然推开窗,月光里,冻得冷白的一张脸,眉目却如画。
贺兰娘子。谢云然半是意外,半是不意外——她原本以为会是苏娘子。不过想想也对,苏娘子白日吵了那么一场,又闹着要寻死,三娘虽然没有吩咐,南平王府的侍卫却是晓事的,不会这么快放了她。
三娘虽然话撂得狠,真要她眼睁睁瞧着苏娘子自尽,怕也不能。苏娘子不是陆静华。就算她不顾忌苏娘子,总也顾忌宋王——无论他是生是死。
谢云然就这么眼瞅着她,不开口,不发话,贺兰初袖心里也有些发毛。自从她接受萧南死亡这个可能性之后,她的整个世界就被颠覆了——对于原本她大有把握的人和事,忽然就失去了信心。
这个世界不为谁存在,不为三娘,不为萧南,自然也不会为她贺兰初袖而运转,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可能脱离原来的轨道,越行越远。
她拼命地想要抓到一根稻草,但是这时候,却连一根稻草都找不到。或者说,能找到的,都是稻草。
想到这里,贺兰初袖面上流下两行清泪,冰凉。
谢云然道:“贺兰娘子……”
“宋王她——”贺兰初袖咬住下唇,眼泪更加汹涌,却仰起头,双目凄凄地看着谢云然,“我知道我不该问……不该教谢娘子为难……不该赖在山上不走……不该……”
谢云然叹了口气,三娘不喜欢贺兰娘子,她从前也不喜欢。贺兰娘子心思太多,然而说到底,生死这样的事,对于她们来说,无论是她,是三娘,还是贺兰初袖,都太沉重了。
“没什么该不该的,进来吧。”谢云然说。
贺兰初袖却只摇头,一双妙目迅速往两边一转:“三娘她、三娘她不喜欢……”
谢云然沉默了片刻,这窗外风冷如刀,霜冷如冰,经久了怕是会得病:“贺兰娘子想知道什么?”
“宋王他……还好么?”贺兰初袖哽咽问道。
谢云然迟疑了一会儿,狠心道:“不好。”
不好。贺兰初袖觉得自己的心又沉了一沉,渐渐的,就沉到了底。谢云然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君子不打诳语。她信她,更胜过重生的三娘。一时间所有真的假的悲凉都翻了上来,夜冷得让她发抖。
“那三娘打算怎么办?”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奇怪,她竟然还说得出话,声音里一点抖意也没有,只是空,空得有些远,空得像是有回声,像是别人在说,别人在问,别人在关心。
谢云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停了片刻,忽又道,“苏娘子、苏娘子倒是说要带宋王回金陵。”
活的萧南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回金陵,回金陵的只能是死的萧南,死透了的萧南,甚至是骨灰……贺兰初袖怔怔地想,两个眼睛里空空的,空得她能看到无数雪白的骷髅,一个一个倒下去,扑倒在她面前,铺成一条路。
她前世走过的路,看来,这一世,还要再走一遍。
她这样想着,眼睛下面就流出两道血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