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眼波流转,看住棋盘对面的少女。
整张脸都在兜鍪里,她父亲的盔甲,比她整整大了三个号,背脊挺直,直得像一杆标枪。方才他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目光还锋利如刀刃,到他走近,反而放松下来,静下来,静得就像深夜里的湖水。
她信任他。
这真是个让他百感交集的结论,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如果不是信任,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那么,宋王殿下有没有帮我补上这个疏漏呢?”
她这是在问他,会不会杀了贺兰初袖。这让恍惚想起初见的时候……已经不是初见了,在文渊阁中,她看到他……也许还没看到他,只是看到一个影子,或者觉察他的存在,她转身就走。
那就像是……就像是老鼠见了猫,那一瞬间的恐惧与绝望,不知道为什么,他至今仍然记得。
那时候他还以为,他与她,不必有交集。
那之后,反反复复,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萧南忍不住一扬眉,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真的,早知有今日,可还记得当初。
既有今日,谁知道日后他们还能怎样。
嘉敏被他看得有些忐忑,她想她大约是被他之前的态度蛊惑了,以为坐在她对面的,是她可以信赖的人——然而并不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亲近到足以同谋杀人放火,而且要杀的,还是他的未婚妻。
周城最终也没有能够杀得了贺兰初袖,她凭什么就断定萧南会……周城不是君子,某种层面上来说,萧南反而是。
也许她该说点别的,岔开话题,挽救一下眼前的局面。
这一念未了,就看见萧南的眉扬了起来,猛地长袖一拂,只听“叮叮当当”,白玉棋子散落一地。
“宋王——”嘉敏开口,心里想的是就算是对她有不满,也不必掀桌吧……然而才说了两个字,风声已至——
嘉敏也不知道哪个更快——是箭,还是萧南,“叮!”破空而来的长箭钉在棋盘上,长箭穿过棋盘,长箭擦着什么过去,被扑倒在地的嘉敏抬眸看时,箭就插在帐篷上,箭羽嗡嗡嗡直颤。
只差一点点……
怎么又是我?不知怎的,嘉敏就想起这个“又”字。照理来说,这样声势浩大的夜袭,不该是冲着皇帝去的么,她算是哪个牌名上的人物,当得起这样一场谋划?无非是被殃及的池鱼。
柔软的丝绸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头顶的光,是萧南的袖,充斥在口鼻之间,有极淡雅的香,像是墨香……南边的人都爱用香。上次他们距离这么近的时候,都满身污渍,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说又。
这走神的功夫,第二箭又至,嘉敏灰头土脸地打了个滚,这时候才知道这一身盔甲有多坑,光听得铠甲鳞片摩擦,哗啦啦直响,不知道扛不扛得住一箭……阿言说得对,她平日里就该多习骑射。
明知道乱世在即……这该死的惰性。
第三箭……不,这回恐怕不止一箭,只听得“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响声,身前身后,目之所及各个方向都有箭羽在晃动,该死,到底来了多少人!该死,她之前就不该把部曲都交给嘉言。
如今这营帐里剩的,不过是些撑场面的羽林郎,哪里当得起什么用,就连安平……安平都被派去应付那个该死的元明修。到第三批箭支如雨急下,才有人反应过来,但是下一刻,营帐中就陷入到更深层次的混乱。
大约是那些羽林卫在疑惑,为什么……为什么南平王不拔刀?
并没有疑惑太久,有人开始发号施令,有人在往这边跑,也有人在往门外冲,满营凌乱而仓促的脚步声,焦急的询问声:“王爷?”
“宋、宋王殿下?”
夹在这些声音中,脖颈之间忽然一热,嘉敏弦是一怔,然后反应过来:是血。热的血。
热的血沿着脖子流进来,蜿蜒如小蛇。她并不觉得痛……受伤的不是她,是把她扑倒在地,又抱着在地上翻滚、躲避箭支的人。嗓子被堵得死死的,要深吸一口气才问得出来:“萧……萧南?”声音里的颤音。
那人闷哼一声,还活着。
血在他身下蔓延,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渗进她的铠甲里,粘稠,滚烫,烫得嘉敏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死?她反手摸过去,摸到他背心的箭,脸色就变了——箭支穿过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地面上。
人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喝骂声,拔刀的声音,刀与箭的交击声。这些声音中,心就堵在嗓子眼的嘉敏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坎坎、坎坎。
“帐、帐篷……”萧南说。没有声音,气息吹在嘉敏的耳边。有人在砍帐篷,帐篷就要垮了,有人要他们死。
这一个瞬间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但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他来不及想,这样的箭术,来的不是一般的将士,也许是死士。心怀怨恨的箭。无论如何,他都跑不掉了。她还有机会跑掉,而他会死在这里。
种种,家国大业,抱负与野心,瞬间都成灰。
她的脸在兜鍪里,他看不到她的脸,他看得到她瞳仁里闪烁的泪光,没有流出来。她的手环过他的腰摸到了背后的长箭——不能拔,没有后续措施,就这样拔出来,他一样会死,无非是被帐篷压死还是出血过多而死……
哪一种都死得不好看。
奇怪,这时候,他竟然还会计较好看不好看。萧南只觉得周身一冷,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太冷了。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能叫得这样大声啊,被人发现了身份可如何是好……他迷迷糊糊地想,左手虎口被人掐住,狠狠地掐住,疼,疼得他无法顺利睡过去,然而眼皮这样沉——
“不能睡!”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听清楚了这三个字:“不许睡!”
“……萧南你听着,不许睡!我不许你睡!”每个字都很清楚,清楚得他几乎想要微笑,见鬼,这大燕朝难不成还有什么律条,是不许人睡觉的么?他又不是罪囚……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
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罪囚被囚禁的是身体,他被囚禁的是心,罪囚关在大牢里,他被关在金陵。罪囚不必操心明天会怎样到来,而他要操心怎样才能回去,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是母亲的佛号,是父亲在叹息,是阿雪的眼睛。
她渴望再次看到金陵,金陵的街巷,春天里遍地的花,水波绿得温柔。
他不能辜负……不能辜负的也许是他的身份,他是血脉,也许是这些人,也许是……总之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注定会被辜负的那一个。
谁会来问他呢,你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你想不想回金陵,你想不想君临天下?想不想?那不是他必须思考的问题,那是他的命运,命运是无法选择的。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能退,无路可退,所有同行者的命运,都压在他身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重得他想做一个平常人,像洛阳城里那许多肆意往来的五陵少年,像一个纨绔,像一个……败家子。
然而他不能,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
疲倦这样沉重,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袭来,扰得他无法入睡,一些嗡嗡嗡的声音,灯光,都极是遥远,又极是模糊,听不清楚了,也看不清楚,整个世界都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后退……
退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不要死,”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话,热的气息直吹进脖颈之中,柔软的也许是唇:“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谅你。”
原谅他?谁?谁要原谅他,他需要谁的原谅?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生出来,像一滴墨落在玉版纸上,晕成月亮的影子,月亮照着洛阳错落的城池,也照见金陵的柳,金陵有折柳送人的习俗,在秦淮河边上。
春天,秦淮河的水波荡漾,像情人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