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炬看着拜帖发怔,崔家的帖子。他与崔家素无往来,却不知道崔十一郎忽然使人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少时吃够了苦头,活得小心翼翼,自妹妹进宫,凭空掉下来一个直阁将军,他就心存感激,兢兢业业,后来又被提拔为羽林卫统领——虽然只领了一半的羽林卫,已经是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了。
虽然一向少与外臣结交,但是与人为善是他的基本宗旨,所以虽然满心疑惑,还是让人领了人进来。
是个三十出头的青衣男子,衣饰整洁,眉目只能算干净,不出色。元明炬问:“崔兄使你来,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男子眉目一动,左右看了看。
“都下去。”元明炬心里越发疑惑起来,崔家和他,难道还有什么秘事可言?他自幼父母双亡,在宗寺中养大,如今府中并无旧人,都是市上买来,或亲友所赠,他府中就是个筛子,没什么藏得住的。
好在他也没有什么秘密值得外人窥探。
待人都下去了,青衣男子长身而起,却给他作了个大揖,口中道:“将军见谅,某……实非崔郎君所使。”
元明炬呆了一下:“那是何人所使?”
“无人使我,”青衣男子站直了,侃侃言道:“我来救将军的命!”
元明炬:……
这空口白牙的,居然说要救他的命?
元明炬性情暗弱,但是并不蠢——真要是蠢,这么多年,他也活不下来,更勿论带着年幼的妹妹。他上下打量了这青衣男子片刻,他衣饰整洁,却并不名贵,谈吐斯文有礼,想是识文断字。
如今这天下的士子为求闻达于诸侯,“风骨”两个字是早论不得了,还好作惊人之语,元明炬笑一笑,笑意里并非没有自矜之意:他如今,离诸侯还远着呢,就有人来毛遂自荐了么?
正要开口戳破,那青衣男子却抢先道:“李家儿郎在西山遇袭,将军可有听闻?”
“李家?”元明炬微微低头,如今洛阳城里叫得响的李家有两家,一个赵郡李氏,一个太原李氏,太原李也就罢了,以赵郡李氏的势力,哪个会无缘无故虎口拔牙?既是太原李氏,和他什么相干。
一时笑道:“这等事,不该是洛阳令的职责么?”
青衣男子摇头道:“将军再想想?”
元明炬好脾性,竟真的低眉又想了片刻,仍是含笑摇头道:“郎君好意——”
“我并没有什么好意,”青衣男子却又一口否认:“我来,固然是为了救将军是性命,也是想为自己报仇。”
“报仇”两个字让元明炬皱了眉,他生平最厌憎睚眦必报之人,这人既有心来奔,却又开口犯忌,他的声音登时就冷了下去:“是么,既如此——”
“袭击李家二郎的,是将军的手下陈许,”青衣男子并不等他把拒绝的话说完,已经揭开底牌,尤嫌不足,又加了一句:“是赵郡李氏,如今上头的人,怕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军背这口黑锅了。”
元明炬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九年前他已经见过一次,母亲就挂在大堂上,直挺挺的,家中老仆把她解下来,妹妹在床上哇哇大哭,那时候她才生下来不足三个月,蜡黄蜡黄的小脸。
他当时是十岁?十一岁?他也记不得了,一些混乱和颠倒的记忆,混乱和颠倒的白昼与黑夜,苍蝇压压地扑在冷的尸体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蠕动出白的蛆,已经是九月了,还热得一身一脸的汗。
之后是漫长的十年监禁,相依为命,苟延残喘,朝堂换过多少权臣,几任主人,才终于有人想起他们兄妹。
元明炬慢慢坐下去,一抹惨淡的笑容在日色里,忽然“当”地一响,原来是手肘碰到了几上盏碟。
赵郡李氏,他的手下,以及……黑锅。元明炬并不追问为什么上头不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之类的话,他没那么天真,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什么真相,他不想死,他和明月挣扎着活到现在不容易。
他获罪,明月不能幸免,即便幸免,她一个人……她要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虎狼之世活下去么?
“阁下的仇人是哪位?”元明炬再度开口,却问。
“咸阳王。”青衣男子淡淡地说,就好像他说的并非当今太后宠爱的重臣,而只是路边闲人张三李四一般。
元明炬再沉默了一会儿,不过这一次,比之前沉默的时间要短,片刻之后,他提高声音吩咐道:“来人,送客!”
青衣男子不以为忤,他知道这个消息对元明炬的冲击,他需要时间来思考和接受,他也需要时间去奔走和游说,所以只微微笑了一笑,放下名刺在案上:“郑侍中是早上辰时末进的宫……留给将军的时间不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外间仆人进门,青衣男子一长身,行过礼,然后跟着仆人退了下去,走出元明炬的府邸,阳光略略有些刺眼,青衣男子却特意仰头对着万丈金光看了一会儿,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青衣男子出元明炬府邸的时候,正是元昭诩进家门,事情虽然和自家关系不大,但是既然牵扯到羽林卫,他和周城又机缘巧合被卷入,昭诩琢磨着,还是该和父亲通个气,听听父亲的看法。
元景浩这日正闲,在家里逗儿为乐——身为一名武将,没仗打的时候多半都闲着,最多每日里往军营走一遭,看儿郎们出操,赶上秋狩倒是忙的,不过到元景浩这份上,忙也有限,底下人多着呢,犯不上事必躬亲。
到儿子来见,尤抱着小儿子嘻嘻教导:“叫阿兄——阿——”
婴儿“呀呀”挥舞着手臂,说不出个囫囵的词,口水倒是流了一大滩,元景浩也不嫌弃,擦擦就过,反问昭诩:“今儿不轮值么,怎么回家来了?”
昭诩删繁就简,把嘉敏庄子上的所见所闻和父亲说了——当然略去了去庄子上的原因,以及被围攻的过程,元景浩起先还含笑,到后来,面色渐渐肃然,沉吟片刻,问道:“事情……是郑三做的?”
“多半是,”昭诩点头道:“儿子出宫的时候,正赶上他进宫。”——又把私底下给郑林通风报信的事儿给省了,郑三长得这般容貌,对他反复示好,这要传出去,众口铄金,谁知道会闹出什么来。
就是父亲这里,也少提为妙。
“依你看,太后会怎么处置?”元景浩拍着小儿肉墩墩的后背问。以他对妻姐的了解,当然能推断出太后的态度,不过是借此考校儿子的判断力而已。
昭诩道:“太后气得很!”
元景浩眼皮撩了一下:“这里没有外人。”——他的书房,书没几本,人也没几个,都是带耳朵不带舌头的。
“依儿子看,”昭诩眼皮微垂,他和两个妹妹不一样,他是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的,逗小儿为乐——早年父亲可没这么好性子:“依儿子看,郑侍郎有惊无险。”有他通风报信,要还能有险,这人也没救了。
真要蠢到这份上,谁给他策划的永宁寺那一幕?
“然后呢?”
“然后……”元昭诩迟疑了片刻,他还没想过然后,郑三不倒,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李家的事情怎么解决——太后总会有办法的:“李家的损失,总须得有人出面承担——陈许可担不起。”
“谁来承担?”
元昭诩脑子里把相关人事都过一遍,最后不得不承认,能担得起这个事情的人并不多:“如果不是崔家,那就只能是九哥了。”宗室排行,元明炬行九:“崔家和李家,可没什么仇什么怨。”元昭诩又补充道。
元景浩摩挲着小儿子柔软的头皮,点了点头。他这个长子,在行伍中长大,打仗是不用说,对洛阳还是生疏了,不过,能中规中矩分析出这几条,自保也够了。便笑道:“那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心里可有数?”
“如果太后让儿子接手羽林卫全营,儿子也是能胜任的。”元昭诩道。虽然崔家有可能被背上黑锅,但是这个可能性比元明炬就要小多了。崔家毕竟大族,人脉根底深厚,除非太后打算动崔家,否则实在没有必要舍易取难。
说到底,元明炬有什么,勤勉有什么用,剥除宗室的光环,他就是个孤儿,一衣一食,都仰仗皇家供给,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乐得欺软怕硬的,为什么不呢。
“知道就好。”元景浩可没想那么多,又回头捏捏小儿子胖嘟嘟的脸,换了话题:“这么说,你昨儿去瑶光寺看三娘了,三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昭诩呆了一下——糟糕,他怎么忘记这茬了!
“嗯,没问?”元景浩“欸”了一声,多少有些失望的:“好好的说去祈福百日,这都第二个百日过完了,再迟,这小子都要满周岁了,她个当长姐的还想缺席不成!不像话,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你说是不是”是对婴儿说的,婴儿浑然不知道父亲在苦恼什么,呀呀地手又抓了上来。
昭诩也知道父亲就是发牢骚,并非真的动怒——父亲对三娘一向怒不起来,但是父亲发了话,总不好不接,想了片刻,说道:“中秋总要回来,到阿袖出阁,三娘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