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诩在长辈面前固然谦恭守礼,在嘉敏、嘉言那里也是好好先生,在军营里,可就说不上好性子了。当时飞起一鞭,问话的小兵冷不防挨了一下,登时衣甲破裂,背上肿起老长一道血痕。
几个半大小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有退下的意思,而是分散包抄过来。
昭诩冷笑一声,像这样的小家伙,多少个上来都不可怕。
反是跟着他的小厮吃了一吓,忙丢下马飞奔过来,守在昭诩左侧,喝道:“大胆!这是世子殿下!”
几个小子充耳不闻,忽其中一个大喝一声,竟进攻起来。昭诩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却不料这一动手,竟颇有章法。三个人身上兵器都不少,有刀,有抢,还有钩子,几样兵器长的长短的短,难为竟能互相掩护,配合得当。
如若不是小厮早早守了左边这个位置,昭诩手里只一条软鞭,怕就已经吃了亏。当时收了小觑之心,周旋起来。
以二对三,昭诩是久经战场,竟被这三个半大小子困住,虽然有兵器不趁手的缘故,也不是不惊奇的。好在他终究经验丰富,身边小厮也是个老道的,很能领会他的心思,多几个回合,昭诩卖了个破绽,挨了鞭子的那小子见猎心喜,踏前一步,昭诩一个反手,已经将他抽倒在地。
剩下两人不虞此变,不约而同退了一步,也仅仅只是一步而已,下一个瞬间,两人已经调整过来,换了方位,一左一右,成夹击之势——
“住手!”
这个声音传来,双方都松了口气,几个小兵手执兵器,垂手而立,连方才被抽倒在地上的伤兵在内,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和同袍们站在一起。昭诩晃着鞭子冷冷道:“小周郎君好大排场!”
周城:……
周城快步上来,恭恭敬敬行礼道:“不知道世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世子恕罪。”
这还差不多,昭诩微微颔首。
周城的目光扫过几个带伤的不带伤的小子,说道:“这是南平王世子,兰陵公主的兄长,你们都见过了?”
“见过了。”几个小兵齐声道。
“那就下去吧。”周城吩咐,又补充道,“该上药的上药。”
昭诩:……
得!合着他就没有要这几个家伙给他赔罪的意思?
这当口却不好发作——人都走了,难道他能把他们叫回来?他堂堂南平王世子,还不屑如此小气。何况周城堆了满脸的殷勤凑过来:“世子殿下这是打哪里来,可用了晚饭不曾?要不要先来一碗三勒浆?”
从前在中州,他怎么没觉得这家伙口舌便给?这大半年不见,他是吃药了么?昭诩这样想,嘴里却果然渴得紧。他一向不拿乔作势,也就跟着进了庄子。周城在这里是庄头,庄子里里里外外都归他打理,他住的这间屋子却不像是刻意收拾过的,十分简陋,不过一榻,一案,干净倒是干净的。
昭诩心里频频点头,这家伙练兵还是用了心的,三娘没看走眼。他到这时候仔细回想起来,守门的原该有四个小子,当时被他抽倒一个,还走了一个,不然,无法解释周城这么快就能赶到。
如果那四个小子都在,配合出击防守,也不知道胜负如何。
他心里寻思,多少生了爱才之心。而周城已经叫了人来,上酒,上肉,上瓜果菜蔬:“这些狍子、麂子、兔子都是就近西山里打的,瓜果是庄户人家送来的,”周城笑吟吟说,“比不得城里,世子吃个新鲜。”
昭诩也不是洛阳城里的公子哥们,食要精,脍要细,更不讲究什么肉割不正不食,何况这些野味腌得很入味,火候正好,酒也是好的。昭诩道:“这酒是自酿的?”
“那倒不是,”周城笑道,“哪里有这许多粮食去酿酒呢——拿野味和路过的贵人换的。”
“野味很多?”昭诩敏锐地问,还有半句没问出口的“路过的贵人很多?”
周城道:“儿郎很勤力。”
昭诩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窗外就是校场,训练已经解散,还有几个逗留的,烈日当空。昭诩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完全可以想象,汗水怎样糊了眼睛,又酸又疼,汗水怎样干了又湿,在背脊上留下一条一条白色的痕。
昭诩收回目光,如今战场离他远着呢,他在洛阳城里,给皇帝和太后看门。
昭诩喝了几口酒,满心的躁热退去不少,他看了周城一眼,轻轻巧巧问:“怎么,你家母羊都生完了?”
周城:……
果然是三娘子的哥哥,记性好得令人发指。幸而他脸皮甚厚,毫不犹豫答道:“世子明鉴,正是。”
昭诩:……
昭诩指了指窗外,虽然窗外已经没有人:“说真的,你不做我的亲卫跑回家去,是不是三儿的意思?”
五百部曲,不给安平,不给安顺,给这么个说自家母羊生产要回家照顾的军镇小子,偏这小子还训得有模有样,要说不是事先说好的,他实在无法相信。但是三儿又如何知道,她会得到这五百部曲呢?
“真不是。”周城问心无愧,回答得格外响亮。
昭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嘀咕道:“总觉得你和三儿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城心里突地一跳,仔细看时,世子殿下虽然没有醉倒,眼睛里却像是蒙了一层水汽,亮得惊人。世子殿下的酒量,还真是很不怎么样,周城心里想,正要开口敷衍过去,忽听的头顶一个炸雷:“轰——”
“轰隆隆——”
周城一惊之下,落箸于案上,昭诩噗嗤一下笑了:“你小子,是要假装汉昭烈帝来一个闻雷惊么?”
周城:……
世子殿下你脑补得太多了。
这厢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乱说些话,周城殷勤劝酒,是一心一意要早点把昭诩这个不省事的世子殿下灌醉,昭诩心里有事,不知不觉也真喝得多了,面上飞霞,憨态可掬,而窗外,雷声隆隆之后,大雨已经倾盆而下,哗啦啦地越下越大了,大得简直像是天上挂了千条万条瀑布。
天色也渐渐黑了下去,黑得像墨。
昭诩喝得差不多了,周城吩咐了人在一旁看着,自个儿抽身去与小厮说话。
那小厮是一直跟着昭诩的,和周城打过几个照面,倒还知道他和三娘子有渊源。也不能说他嘴不紧,只是架不住周城套话,何况周城这人原本就很容易与人热络,没多大会儿,一五一十都说了:
原本今儿是去瑶光寺给谢娘子赔罪,没坐多久就出来了,也没听说什么话儿,倒是后来三娘子说了一句,谢娘子要出阁了……
莫非是世子看上谢娘子了?周城心思转得快,又困惑不能解:看上了就上门求娶啊,无论人才、家世、前程,这洛阳城里,也没南平王世子配不上的女子,何必大老远跑他这里来闹事?
再仔细想,“谢”这个姓,像是在哪里听过,是了,当初三娘子被于烈拿下,叫他送出宫的时候,可不就冒充过谢娘子?这就更奇怪了,还有三娘子呢,有三娘子居中搭桥牵线,有什么不成的?
难道说……王妃从中作梗?
周城没见过南平王妃,他自个儿生母早逝,打小被父亲丢给姐姐养,继母是不管他的,管也管不住。当然他也听过一些穷凶极恶的继母的传闻,难不成王妃就是这样的?心里登时对南平王父子三人充满了同情。
——可怜南平王妃,就是个专业背黑锅。
周城这里又想,王妃作梗就作梗呗,世子带兵的,还怕手下没人?抽冷子抢了就走,谢家也好,南平王府也好,都是要脸的,到时候收拾不了,不就只能乖乖认栽?就和周二……抢崔娘子一样。
周城与周四不和,对周二还是有些敬意,只是吃不消周家兄弟辈分高,尤其那个小鬼,比他还小上好几岁呢,硬生生长了一辈。周二倒也罢了,这人能谋定而动,一击而中,是个有本事的。
虽然眼睛高了一点,但是有本事的人,眼界高是正常的。
到时候有未来的南平王做女婿,谢家能有什么意见?有谢娘子这样的……好吧周城承认自己没见过谢娘子,不过三娘子的手帕交,总不会差劲到哪里去,不然,世子也瞧不上啊。
他这里胡乱想了一通,小厮的舌头也有些大了。
周城吩咐了下人安置他,又回头去看世子,世子又多喝了几杯,倒是没说胡话。周城琢磨着,是该送他上榻呢,还是先叫下面熬碗醒酒汤,正寻思,忽有人来报,说:“有人叩门,请求进庄子避雨。”
大雨来得突然,西山又一向都是贵人们乐于游猎的好地方,来人知道叩门,又请下人禀报,可见知礼。周城正要吩咐请他们进来,忽见这小兵神色有异,一时问道:“是什么人?”
“说是赵郡李氏,”小兵口齿清晰,“一行九个人,像是有人受伤,其中还有三个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