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心里琢磨着今儿也不知道什么日子,你来我也来,合着赶集呢。叫了一声:“谷雨!”谷雨知机,对谢云然和四月说:“谢娘子请随我来。”
就领人到屏风后去。
谢云然略略有点疲倦,她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确定没有说错什么,如果说她先前还只是疑心,到这会儿算是确定了。三娘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实在、实在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这背后的风险,万幸,没出什么差错。但是到底还是连累她在宫里连番受惊又受伤。至于陆静华的死,谢云然自觉问心无愧。这思忖间,外间已经传来脚步声。
她见过元昭诩一次,就在天心苑门口,是个英气勃勃的男子,生了极秀美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极是专注。也就眼睛和嘉敏像了。元家人不论男女都生得好看,要公正地说,元昭诩比嘉敏生得好。
她知道嘉敏兄妹亲娘早逝,这个南平王世子常年不在京中,嘉敏总说,哥哥对她极好,如今看来,这话倒是不虚,就她在瑶光寺住的短短这些时候,已经看见他两次了,可见是来得勤的。
“哥哥这是打哪儿来,这大热天的!”是嘉敏的声音。
昭诩说:“陆家送部曲来,我过来与你知会一声,你要交给安平还是安顺还是别个,我带他去见人。”
嘉敏笑吟吟道:“陆家倒是守诺。”
昭诩闻言微微一笑,并不细说。如今陆家景况不好,三娘接了他家部曲,阿爷至少不再落井下石。陆家大郎说要过来拜谢三娘,被他拦阻了。昭诩说:“你伤养得怎么样了,冰还够用么?”
时值盛夏,伤口在长合中,肌肤新生的过程就像是有细小的蚊虫在爬,可恨怕留下伤疤,又不敢去挠,有冰还好,要没冰,怕还得溃烂,嘉敏笑嘻嘻只道:“说了是皮外伤,哥哥又不是没伤过。”
昭诩心想我伤和你伤怎么一样,我皮粗肉厚的。又听嘉敏问:“胡家表姐还在宫里么?”
昭诩如今接了羽林卫,消息比从前灵通百倍不止,自然知道太后做主,已经定了胡嘉子为后,如今宫里准备下聘,忙乱得很,胡家正得意,但是他并不看好。“嘉子么,”他平平淡淡地说:“已经回镇国公府了。”
“那阿言也回家了?”
“可不是。”昭诩笑了起来。
“哥哥笑什么?”
“阿言啊,”昭诩道:“她回家还真找小肉球算账了!”
嘉言叫昭询小魔怪,昭诩私下里喊他肉球,谁叫他如今生得肉滚滚的,又遍身奶香,简直叫人想咬一口。
嘉敏:……
“阿言做什么了?”
“她叫人用软藤编了个筐,垫上丝麻,然后挑了匹温顺的小母马,把筐绑了上去,然后把小肉球装筐里了。”一想起当时情形,昭诩忍不住眉开眼笑,箩筐里装个年画娃娃,岂不可笑。
嘉敏:……有这么做哥哥的么!有这么做姐姐的么!
“然后呢?昭询没哭么?”谢云然到这时候才知道小肉球竟然是这对兄妹最小的弟弟,南平王妃生儿摆宴的时候,母亲也有赴宴,说那孩子喜气。不过算来,也就半岁,南平王府教儿可真是……别具一格啊。
“怎么会哭呢,”昭诩不以为然:“他高兴得很,一路呀呀呀呀呀地,谁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倒是母亲被吓坏了,要罚阿言跪佛堂,不过被阿爷拦下了,阿爷说,这才像我元家的孩子。”
嘉敏:……
谢云然:……
南平王府几兄妹感情倒好,谢云然想,忽听得嘉敏叫了一声:“哥哥!”
元昭诩一脸无辜:“怎么了?”
他不就是说话说得口渴了,随手拿起面前的冰镇酪浆喝了一口么,咦,三娘这一叫倒叫他留意到,这只玛瑙牛角杯中原就只有大半杯没满——是三娘喝过的么?他心里想,口中只道:“我不嫌你脏就是了。”
嘉敏:……
“哥哥胡说什么呢!”嘉敏又叫道。
屏风后谢云然已经飞红了脸。四月低声道:“南平王世子好生无礼!”话这样说,两个眼睛只往谢云然脸上看。三娘子和姑娘这么好,南平王世子瞧着品性也不错,要姑娘能嫁入到南平王府,想必美满。
昭诩一怔:是了,要这杯酪浆是三娘喝过,就该放在三娘面前,而不是自己面前,想是方才有客……一念至此,目光四转,就看到榻边屏风,屏风后喁喁细语,虽然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却听得出是女客无疑。
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不说还不觉得,说起来唇上幽香。昭诩不像京中贵公子,成日里在内帏厮混,香麝中打滚,花儿香儿粉儿都如数家珍。他是不成的,他辨不出什么香,只觉温雅平和,绵长不绝,凭空竟生出三分雅致来。
不知道是谁家小娘子……
也许是兰香,他想,又像是竹叶清香,淡如清水,全无半分俗意。
忽又想到,上次来接三娘和六娘时候在天心苑门口,也撞见过一个小娘子,穿的素色。也许是浅灰。他从未见过年华正盛的小娘子穿得这么素朴,奇怪的是,并不觉得黯淡,只是大方。
她戴了深色帷帽,他没看到她的脸,只觉风姿娟秀。她鬓发上戴的是支玳瑁金顶簪,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记得,大约那小娘子的气息,就仿佛方才那一缕,虽然淡,却是绵长。
让他想起藏书阁,时光的暗香,清冷,染了墨色。
是……谢娘子么。上次三娘说是她。“不嫌弃你脏”这种话实在太亲昵,和三娘说没问题,换到谢娘子身上,却是唐突了。
昭诩思来想去,三娘只笑吟吟看住他不作声,不打圆场。没奈何只得起身,对屏风后作揖道:“小子无意冒犯,娘子……原谅则个。”
“世子客气了。”屏风后少女的声音,果然是上次那个,看来真是谢娘子了。
既知道屋中还有谢娘子主仆,有些话就不方便说了。昭诩道:“母亲也来了。”
嘉敏“哦”了一声,有些怪昭诩误事——王妃来了她不先去请安,却在这里和他磨牙,实在说不过去,忙道:“容我换衣裳去见。”
昭诩说:“不急,阿言陪着她呢,眼下在和住持说话,你又不通佛经,去了也没趣儿,我是先来见你,看你伤势的。”
嘉敏其实很想让昭诩回头和王妃说一声:“伤未好全,行动不便”推脱过去。但也只想想作罢。王妃可以不敷衍她的面子,她却是不得不做这些表面功夫。就当是看在嘉言和父亲的份上罢。
便说道:“那哥哥外头等我去。”
昭诩应了一声出了门。嘉敏略带歉意道:“谢姐姐——”谢云然自屏风后出来,接口应道:“出来这半日,也该回去了,来日再来叨扰。”
嘉敏道:“实在不巧。”
谢云然说:“三娘和我,不必这么客气。”
嘉敏应下,吩咐惊蛰送谢家主仆出门,又叫谷雨去取衣裳首饰:“就……那件绿萼梅底满地花罗裙,配的珊瑚坠,缠莲纹臂钏……不用急,慢慢找。”谷雨一一都记下了。待她出了门,一旁服侍的小雪奇道:“姑娘怎么叫她不用急呢,一会儿王妃该等得急了。”
嘉敏轻轻松松地说:“哥哥不是说了么,王妃在和住持说话呢,急什么。”
小雪:……
可是姑娘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特意叫谷雨不用急啊。
谢云然出了嘉敏闺房没几步就看见了昭诩,在往这边张望,谢云然踌躇片刻,到底还是上前见礼道:“世子。”
昭诩说:“我来……同谢娘子道歉的。”
谢云然道:“方才世子已经道过歉了。”她倒不奇怪他知道她姓谢,想是三娘子和他说过。
昭诩干咳了两声:“我还想、还想和谢娘子道谢。”
隔着帷纱,谢云然看了他片刻,笑道:“其实……该我和三娘道谢才对。”
昭诩一愕,显然他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谢云然也不在意,福了一福,施施然就要前行,又被叫住:“谢娘子!”
这回换了四月说话:“世子还有事么?”
昭诩犹豫了片刻:“谢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回廊下静了一会儿,浅灰色的风被阳光晒成金沙,一把一把撒出来。谢云然觉得喉中略有些干涩:“一会儿三娘子该出来了。”
“小小一个瑶光寺,三娘还不至于担心我走丢。”昭诩说。
谢云然垂头又想了片刻,说道:“世子往前走,有个积雪亭。”说完这句话,袅袅婷婷就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