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于是迎着少年的目光,用肯定的语气重复:“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
少年先是怔住,忽然“叮”地一下,乌木镶银箸丢在莲叶碟中,起身连翻十余个跟头。嘉敏先是吃惊,继而意识到少年是在宣泄欢愉的心情,不由抿嘴一笑,想着要是手中有笔,画下少年此刻“英姿”,日后若是“不小心”流落出去……足够大江南北说书先生写上几大车传奇话本了。
胡思乱想间少年已经翻回了坐席,吃了几筷子斋菜,又放下,双目灼灼盯住嘉敏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嘉敏:……
这是传说中的得寸进尺呢,还是泄露天机?嘉敏只管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少年见她这副形容,心里略微失望,想道:她也就是一句祝愿,哪里知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转念却又想:这个小姑娘与我萍水相逢,啊不对,是我绑架了她的妹子,可是她一点都不怕我,不当我是绑匪,还一口咬定我是汝南周家的人——到如今,本家都不认我们这一支,她却知道得这么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莫非、莫非是南平王有意招揽?一念及此,抓着乌木镶银箸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但是少年虽然偶尔异想天开,到底不傻。南平王什么人,他什么人。即便南平王要招揽,随便派了手下,还愁他不来?何至于叫自己的女儿出马——只怕是这个小姑娘初识手段,想要收服自己。
这个理由,仍然无法解释嘉敏对他的了如指掌。罢了。少年对自己说,管他什么缘故呢,哪怕只是一句吉言,先领了情再说。
一时收敛了欢容,含笑问:“日后……我是会当大将军么?”
嘉敏见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心里也很有些称奇。她生在平城,自然听说过平城当初辉煌。平城辉煌的时候燕国风气不比如今,大伙儿都想留在京城安逸,那时候的好男儿,都争着去边镇建功立业,所以她也知道边镇尚武,远非洛阳可比;所以周城能想到的前程在弓马上,也不奇怪。
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可是他最初做的,却不是兵,而是匪。忽听到外间甘草惊叫:“六娘子、六娘子你不能进去——”
嘉敏忍不住抚额:甘草没什么不好,就是傻了点。
——她越这么说,嘉言就越想进来。她要大大方方给一句“我们姑娘在礼佛,六娘子稍候,容我知会一声”,难道嘉言会不许?不过,那也许是她的错,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她绷得紧紧的,以为每个人都不怀好意,甘草当然也是这么一种状态,戒备如刺猬。
嘉敏看了周城一眼,周城会意,猫腰一转就不见了。门“哗”地一下被撞开,嘉言带着白蔻、白苏大步进来,金臂钏叮叮当当响得杂乱。周城在佛像后听得真切,想道:都是南平王的女儿,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元三娘能拿出手的,就一根簪子,这个六娘子——光听声音,就知道钏子分量不轻。
这时候再想起瑶光寺中嘉敏的言行,不由心下微酸,想道:这个古怪的小姑娘,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嘉敏慢条斯理放下银汤匙,慢条斯理擦过嘴,才慢条斯理说道:“甘草怎么当的差,六娘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明里指甘草没有尽责,实际上却在说嘉言不知礼。
嘉言自然听得出来,火气就往上冒,好歹还记得之前嘉敏给的耳光,怕她又仗着长姐身份教训她,何况她这次,也不是来掐架的,难得生生咽了,吩咐白蔻、白苏:“你们先下去。”
白蔻和白苏巴不得早早离了是非之地,就只留下嘉敏、嘉言姐妹。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气氛,可能是这对姐妹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对过话。
嘉言清了好几次嗓子才说道:“我问过了,那天晚上白芷的确是挣脱了绳索冲击歹徒,被砍倒在地,流了很多血。”
嘉敏微微垂下眼帘,咬了咬唇。
“但是,”嘉言的语气艰涩起来:“但是也只是受了伤,大夫说伤不至死。母亲打发人送她回家休养,原本是想等她伤好了回来提拔重用,但是……但是她回家没多久,府里人去看她,之后、之后就死了。
这话里的意思,白芷不是伤重死亡,而是被人谋杀?嘉敏猛地睁大了眼睛:“都有谁去看了她?”
嘉言被嘉敏的表情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又觉得不该在她面前这样示弱,才又站稳了,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白芷爹妈都在府里当差,她伤得不重,就没有整日守着她的道理……而且当时都以为白芷有一番造化了,前去探望的人不少,这人来人往的……”
人来人往,谁下手都有可能。
但是白芷这样一个人,也没妨着谁碍着谁,杀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嘉敏寻思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先头你怀疑的是我,对不对?”
嘉言爱理不理地拨了拨金臂钏,叮叮两声响,顾左右而言他:“我手里有个金佛,一尺长,是照着姨母的模样打磨的。原本是我给姨母准备的寿礼,我弄坏了你的手抄卷,这个……算我赔你。”
……这么别扭的赔礼,嘉敏有些无语,良久,方才淡淡地说道:“那是你的心意,你自留着吧。”
“可是……”嘉言才开口,又被嘉敏打断:“白芷出事的时候,我应该是还在宫里。”
“不对,”嘉言被这句话带偏,也忘了坚持太后寿礼的事,直道:“那时候阿姐已经回来了……就是三天前的事。”
“哦。”嘉敏心里一沉。
白芷伤得不重,照理,是一天比一天好转,所以要下手,当天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嘉言却说,是三天前的事。三天前……为什么是三天前?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说:“我在画屏阁里抄经卷,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你没出来过啊,何况画屏阁里那么多人,甘草,竹苓,哪个不听你的,还有温姨娘……”
越说越不成话,竟然攀扯起长辈来,嘉敏瞪她一眼,嘉言脖子一缩,低声喃喃道:“本来嘛……”
本来就是她看起来最可疑么。
嘉敏问:“这事儿,母亲知道吗?”
“知……大概是知道的吧。”嘉言闷闷地说。
定然是知道的,南平王府里的事,特别事关人命,王妃可以不处理,可以缓处理,但是不可能不知道。
嘉敏问:“母亲要追究吗?”
提到母亲,嘉言的表情就古怪起来,迟疑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母亲说,那是白芷的命。”
言下之意,是不会追查了。燕国崇佛,佛家讲究因果,讲究今生修来世,以这个借口推脱,也不是说不过去,白芷毕竟只是个下人,就算忠心护主,在王妃看来,大概也是理所应得,她的命,不重要。
但是很明显,对嘉言,不一样。多少还有朝夕相处的情分。虽然只是个下人,也不想她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嘉言大概还是想要查个清楚。来找她,就是存了要她帮忙的意思。
这个忙,要不要帮呢?嘉敏有些为难。虽然确实可能是她的重生导致了白芷的提前死亡,但是并不是她杀的白芷。难过归难过,嘉敏不打算给自己平添罪状——不是她做的,不是她的错。
何况这一路下去,还要死多少人,根本无法预计。虽然死过一回,逆天重生,但是她还是肉体凡胎,如果每死一个,都在她心上压一笔血债,那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重生,不是为了忏悔。
现实一点,白芷是嘉言的丫鬟,她与嘉言素来不合,如果不是重生导致心性上的改变,她是绝不会多管这些闲事的。不幸灾乐祸就是她心地善良了。插手帮忙,落在旁人眼里,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而且就算她有这个心,恐怕也没那个力。南平王府上下,哪里是她使唤得动。何况王妃的态度摆在那里。
嘉言终究还是天真了。或者说,嘉言没有为她考虑过——自然的,她何须为她考虑?
嘉敏起身拈一炷香,点燃,递给嘉言,温言说道:“你和白芷主仆一场,如今她走了,你给她上炷香吧。”
听嘉敏这样说,嘉言也知道她是不肯管事,眼圈一红,接过香,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默默念道:“佛祖在上,信女元嘉言,诚心求佛祖指点,到底是谁害死了白芷,我、我一定……”想到“报仇”两个字,忽然又踌躇起来。母亲是这个态度,阿姐也是这个态度,到底白芷的死,背后牵扯到什么古怪?
嘉敏有些不安地抬头,试图从佛祖慈悲的眉目里得到安慰,却登时睁大了眼睛:“啊——”
嘉敏顺着她的目光,正看到佛像上两行血泪。
嘉敏:……
怎么方才把这档子事给忘了呢,该死的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