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看了眼白苏,气恼道:“我才不要!”
一扭身走了。嘉敏知道有白苏在侧,嘉言并不怕她有什么事能够瞒过她,一笑而已。
小厮瞧着这斯斯文文的三娘子三言两语,激得六娘子负气离开,也不知道该佩服还是该好笑。当下领嘉敏过去。落霞湖原也不远,湖上浮桥,直通落霞亭,远远瞧见亭中坐影,嘉敏略放慢了脚步,心下里不是不吃惊的——原来是萧南。
半夏竟然落到了萧南手里么?自中州回洛阳之后,嘉敏就再没有见过萧南。新年里,因太后赐婚,萧南作为南平王府的外甥女婿拜上门来,嘉敏都避嫌没有去见。如今……这是躲不开了。
嘉敏苦笑,略屈膝,行了个见面礼:“宋王殿下别来无恙?”
石桌上放了盘棋,棋盘上零落几颗棋子,边上棋盒,还摆了好些小食,无非果脯梅子之类,又有酪饮,大约是怕话不投机,两下里尴尬。
萧南的目光平平看过来,说:“坐。”
嘉敏依言坐了。目光一扫,萧南也就带了那个小厮,小厮站得远远的,稍稍低声,怕就什么都听不到。和她命白苏站的位置差不多。便知萧南是不欲有人听到。心里略松了口气,说道:“宋王殿下……”
“半夏在我手里。”萧南这一开口,够直白。他直白,嘉敏也不绕圈子,直接道:“半夏是我的人,还恳请宋王殿下奉还。”
萧南略抬手,把棋盒推过来。嘉敏在疑惑中,萧南说:“打开它。”
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放了二十几颗夜明珠,另外迷药、铁丝……除了衣物,其余一件不少。该死!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抓到半夏的!却听萧南道:“我也是碰巧,并非有意。人……我会还你的。”
话里竟浓浓倦意。
嘉敏略怔,抬头看萧南。萧南的手撑在石桌上,阳光正照过来,照见手掌略薄,骨肉匀停,几与棋子同色。他的手长得很好看,嘉敏一直都知道。他低眉,睫毛就覆在眸光上。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就只看到他穿的天青色纱衣,他束的羽冠,系的白玉菱格带,并无更多修饰,风流内敛。
她确实为郑林的美貌惊讶过,但是如果郑林与萧南站在一起,要说眉目,恐怕萧南不及,但是论到贵气与清雅,却是郑林也压他不下。
略走神,忽听得水声潺潺,却是萧南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只碧玉荷叶盏,萧南亲自斟酒,手白如玉,酒色如春。萧南道:“你我劫后余生,竟然一直没有机会把酒相庆,我请三娘子前来,就是为此。”
荷叶盏推到面前,嘉敏迟疑片刻,擎杯,略沾唇。
萧南一笑,仰首饮尽了。嘉敏见萧南饮尽,也跟着饮尽,放下酒盏,萧南说:“多谢三娘子陪我饮酒。”
嘉敏看着空空的酒盏,有瞬间的神思恍惚,前世,他与她没来得及坐下来好好喝一盏酒,除了、除了新婚夜里的合卺酒。那用的不是荷叶盏,是合卺杯,两杯之间,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红宝石镶的眼睛,熠熠生辉。
蜡烛也是红的。
烛泪也是红的。
“……三娘子的梦里,你我,有没有一起喝过酒?”
“什么?”
“我在想,三娘子那个奇怪的梦里,我们有没有一起喝过酒?”
“有的。”嘉敏近乎木然地回答。但也只有那一次,如今想来,多少还是怆然。
她说有,萧南心里竟是微微的欢喜,过得一刻方才又说道:“我今儿请三娘子来的第二件事,是想告诉三娘子,话本和平妻的事,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嘉敏迅速回答。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事情是他做的。前世让他求娶,比这一世要艰难许多,他也没有提出过平妻这么过分的要求——当然也许并不算太过分,凭苏仲雪做的,配得上做他的妻子——何况这一世。
“令表姐……”
“表姐倾慕殿下,”嘉敏说:“我从前不知道。”
“所以,是三娘子成全她么?”萧南眼望着棋盘,黑与白,再远一点点,一点浅绯色,是她的衣角,她很适合这个颜色。不知道会不会也同样适合嫁衣的大红……忽然就想到这么远,但是脸色还是不可抑止地发白。
原本他来找她,并不是为了说这些。
“不是我,”嘉敏慢慢地说:“殿下不会让你我亡命的经历,在市井间流传,殿下也未曾为难过我,让我与人做平妻,殿下既说过不愿意与袖表姐有瓜葛,我又怎么会为难殿下……只是表姐有心。”
自最初三个字放下的一颗心,到后来,又一点一点落下去。那些话本里言之凿凿的故事,不是他放出去的,也不是她,是苏仲雪,逼她元嘉敏做平妻的不是他,是苏仲雪;所以促成他与贺兰初袖订婚的,不是她,是苏仲雪,萧南长长舒了口气,还是无缘啊,不管阴差阳错,还是有人苦心孤诣,无非是,他与她,没有这个运气。
“殿下可以将半夏还我了么?”嘉敏问。酒也喝过,旧也叙过,该问的话,也都问过了。
萧南微抬起面孔,一笑:“她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嘉敏轻轻“啊”了一声,起身道:“那多谢宋王殿下了。”
“三娘子不必急于谢我,”萧南却说:“等我把话说完,三娘子大约也不会再想谢我。”
嘉敏心里一沉。
萧南道:“我虽然没有跟随太后与陛下登塔的福气,但是通天塔顶的异常,也有所耳闻,三娘子会做这样的事,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原本是想劝三娘子收手的,但是这样的话,我也已经劝过三娘子,如今看来,三娘子并没有要听从的意思。”
“宋王殿下待要如何?”嘉敏声线一冷。
“人,我已经还你,东西,也就在这桌上,三娘子想要,可以一并带走。”萧南微微一笑:“至于当时目睹郑三进塔的两个羽林郎——”
半夏不清楚嘉敏想做什么,但是萧南清楚。起初惊骇,到细想,未尝不觉得是一角妙棋。清河王过世已经大半年,因他而空出来的权力与位置,已经逐一被填满,就算没有,那也不是嘉敏这样一个稚龄少女插手得进的,剑走偏锋,算是不得已,走得这样漂亮,那是她的本事。
——要换一个人如此行事,他会直斥无耻,萧南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观感,终究还是被喜憎所左右了。
便是他,也想不明白,嘉敏如何能将郑林装扮得与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为什么不是别人,偏是阿难尊者。
郑三这样一个人,也算是可遇而不可求。虽然他并不清楚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那都让他不快——她如果有难处,为什么不来找他?就因为那个离奇古怪的梦?那个该死的梦!在一路逃亡中,她并不是没有为他拼过命,她对他的心意,触手可及,他不是感觉不到。却碎于这样一个古怪的梦。虽然心里不是没有声音碎念,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是真的他会欢喜么?
她说她的梦里,他最终南归,她走了三千里,只为问他一句话。这几句话,在后来,萧南心里,翻过来复过去想了好多遍,他南归,然后呢,然后能令她以公主之尊,徒步三千里,那说明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那只能是他登基称帝。那只能是,他治下的吴国,实力能令燕朝屈服。
他……他会盼着她梦想成真吧。
就为这个结果。他冷酷地想,就像在剖析与自己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就为这个结果,不再寄人篱下,不再被猜疑被利用,不再一日三惊,朝不保夕,哪怕三娘子说她父兄横死,说她被抛弃被流放,说他与贺兰氏双宿双栖。
平生夙愿,与儿女情长之间,他终究,他终究……不是个多情的人哪。
原来他们也落在了他手里么。嘉敏心念电转,光这两个羽林郎的证词,其实说明不了什么,郑林是用了迷药的,他们看到的不会太多,而且也无从解释,为什么郑林会变得与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
“我知道三娘子在想什么,”萧南笑吟吟地说:“不过我猜,三娘子也不敢冒这个险。”
他是对的,她不敢冒这个险,至少目前不敢。上位者都是多疑之人。而眼前这个男子,方才还与她含情脉脉,饮酒,叙旧,不过一转眼,就算计得这么丝丝入扣。嘉敏沉声问:“宋王殿下要什么?”
“三娘子莫怕,我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萧南说。
“宋王殿下要什么?”嘉敏重复了一次。对于他的每个要求,每个字,每句话,都须得慎重对待,萧南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人,她想。
“我想要郑三公子为我做三件事。三娘子放心,我不会提太过分的要求,必然是郑三公子与三娘子力所能及。”
嘉敏:……
萧南看得出她眸子里的狐疑与惊恐,大约是他吓到她了,不过他原本以为,她并不是这么容易被惊吓到的姑娘——一个尚未出阁,不,连订亲都没有,就琢磨着给太后送面首的姑娘,这世上当真有什么事,能够惊吓到她?
那真是个笑话。
没等嘉敏答话,萧南又补充了最后一句:“我猜三娘子大约是想用拖字诀,不要紧,三娘子尽管用,我会在三娘子用完之前,让郑三公子履行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