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一句,嘉敏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没什么悲天悯人的心,她只是不敢去问,大约也不敢细想,她惦记的那些人的结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好在如今也不必再问,因为那不会再出现了。
“那么,”嘉敏心平气和地问,“那么,你还要什么呢?”
贺兰初袖微微愕然:“我……我要什么?”
“我想,即便上天慷慨,也不会给每个人以重生的机会。表姐想必是和我一样,心有不甘,死有遗恨,才有这一世重新来过。前世表姐凤袍加身,母仪天下,已经是荣耀已极,能有什么心愿未了呢,我猜,那也许是,无论表姐日后如何风光,却都不得不面对,在你之前,萧南还有我这个原配发妻。”
“怎么,三娘以为,”贺兰初袖冷笑,“一个被如意郎君亲手绞杀的原配发妻,也值得我在意?”
“不过一个空头名分,换别人应该不在意,但是袖表姐你,是一定会在意的。”嘉敏冷冷地说,“以萧南为人,我死之后,他不会刻意抹去我存在过的痕迹,所以名分上,表姐你永远在我之下。表姐穷此一生,不过为了越过我,踩在我的头上,这个结果,是表姐不能接受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一世,表姐明明知道我如今死了,对表姐毫无好处,却仍然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的原因。”
“如果你没有死过一次,我自然不会置你于死地。仍与前世一般,亲亲热热做姐妹,有什么不好。”贺兰初袖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了,三娘想把自己想得重要一些,无妨,好歹你我姐妹一场,这点心愿,表姐我,还是愿意成全你的。”
“但是我死了,谁来给表姐垫脚,没有我这块垫脚石,表姐如何够得到宋王殿下?”嘉敏笑了起来,“表姐的局做得这么粗糙,就不怕被阿言觉察?”
“六娘?”贺兰初袖也笑,笑着摇头,摇头道,“已经死过一次了,三娘,你怎么还这样天真啊。你知道前世元嘉言是怎么死的么?你想不到的,你决然想不到,也不敢想,她是被——”
“无论她前世怎么死的,”嘉敏森然打断她,“这一世,我的妹妹,定然能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到寿终正寝。”
“是吗。”
“所以,除了宋王妃的位置三娘拱手相让之外,无论表姐还要什么,怕是三娘,都不能再让表姐如愿了!”
“是吗?”贺兰初袖微微垂下眼帘,忽地扬起手,让嘉敏看清楚,她手心所持,是一支李花扁铜簪,与嘉敏常用的那支一模一样。她唇边噙笑,将簪尖一寸一寸压进肌肤里,鲜红的血就沿着皓白的手腕流进翠袖之中,浸染出惊心动魄的艳色,伴随着贺兰初袖的尖叫:“姨父、姨父救命!”
声音传至车外,元景浩就是一惊,喝道:“停车!”
车立时就停住了,元景浩催马上前,掀开车帘,就瞧见贺兰初袖哭得梨花带雨,满面惊惶畏缩在车厢一角,他的三儿还在惊愕之中,呆呆地转过视线来,换了一声:“阿爹!”声音虚弱。
见两人都无恙,元景浩松了口气,问:“出什么事了,阿袖?”
温氏姐妹都跟了他,贺兰初袖是自幼就养在他膝下,和亲生女儿其实也相去不远,而贺兰初袖的性子,比起嘉敏,用上多少溢美之辞都不为过,是以元景浩开口相询,绝对不会想到去问嘉敏。
“三娘!”贺兰初袖哭着亮出手心里的簪子,给元景浩看。元景浩自然不认得这等小女儿家的饰物,但是簪尖染血,无疑是件凶器:“……三娘要杀我……姨父,三娘她、她……”贺兰初袖掩面痛哭。
她没有把话说完,也无须说完,留下的空白,已经足以让人遐想——这个人,不仅仅是元景浩,还有跟上来的元昭诩,以及因为担忧主子安危而将马车团团围住的王府护卫。元景浩是元嘉敏的亲爹,元昭诩是亲哥哥,他们会原谅她所有,任性妄为,无理取闹,但是其他人不会。
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不仅仅以亲疏为别。人会相信眼见为实——虽然那不一定是真的。
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从来都不是传说。
“三儿?”元景浩皱眉,目光扫过女儿,最初的惊愕已经褪去,留下一张漠然没有表情的脸。
元景浩也知道不能在闹市久留,给人看笑话,那无论对三儿、阿袖,还是南平王府的名声,都没好处。南平王府的名声最近已经够热闹了。也许只是她们姐妹间玩闹呢,他自欺欺人地想。虽然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以阿袖的懂事和稳重,能在这大街上喊出“姨父救命”,就绝不止是玩闹,怕是三儿……他制止自己想下去,快刀斩乱麻道:“阿袖你下来,到后面那辆车上去。”
后面那辆,是侍婢所乘。
贺兰初袖心里冷笑一声,所以说多少视若己出,都是笑话。
“姨父……”贺兰初袖怯怯看了嘉敏一眼,不敢动。
“去找阿袖的婢子过来。”元景浩吩咐,元昭诩领命去了,元景浩这才担忧地看一眼嘉敏,说道,“姨父在这里,你莫怕。”
嘉敏笑了起来。这世上果然要最懂你的人,才伤你最深。在这点上,就连萧南,也没有达到过贺兰初袖的高度。
嘉敏换了一个坐姿。她一动,元景浩如临大敌,却不是攻击的准备,只是防守,以肉身承受她的出手——无论她将出手的是刀还是剑。
当然嘉敏没有出手,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她只是笑吟吟看着贺兰初袖,说:“表姐好走。”
元景浩瞪了她一眼。
南烛很快就到了。贺兰初袖眼望着嘉敏,颤巍巍扶着南烛的手,像是非如此,不能够支撑身体的站立。她一步一步走下车,帘子落下,终于再看不见了,但是帘子外头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进来。
“姨父……”
“表哥……”
都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她没说一个“怕”字,但是举止之间,没有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不是在描述她的惊惶与害怕。
元景浩叹了口气,吩咐:“昭诩,你上车陪着阿袖。”
“哥哥!”嘉敏的声音却又传了出来,“你进来!我害怕!”
元景浩:……
元景浩也不知道嘉敏今儿是怎么了,好吧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过女儿是怎么回事,那可比打仗要费劲多了。他尽他所有,给她最好的,但是……好吧,元景浩无可奈何地想,他还能怎么办呢。
元景浩柔声道:“阿袖,你先进车里去,三儿她……让昭诩好好劝劝就好了。”
元昭诩:……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无原则无底线的爹!元昭诩悻悻地想。比起三娘的胡搅蛮缠,明显善解人意的阿袖要好对付得多。只是……好吧,他得承认他也很想知道三娘到底怎么了。是他自己不要的萧家大郎,阿袖是心疼她,才委屈自己……怎么她又生气了呢。明明在中州时候,看起来已经懂事很多……车轮再次滚起来的时候,元昭诩已经在车厢里审问妹妹:“好好的和阿袖动什么手!”
嘉敏眼看着哥哥的脸,真好,他还活着,他和父亲都还活着,阿言也是……她才不信贺兰初袖的那些鬼话,让她和萧南都见鬼去吧!
在之前……她一度想过,前世所经历的,会不会是一场梦,会因为隔得越久,记忆越模糊,就越轻描淡写得像一场梦。她偶尔可以侥幸以为一切不曾发生过。但是贺兰初袖终于承认,是的,都发生过的,最后她赢了,她做了萧南的皇后。于是前世所有,忽然又都到眼前,触手可及,鲜血淋漓。
真真切切都发生过,真真切切……不能再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