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说如果一个人的死亡可以换取万人的存活，这个人该死还是不该死？”
周超双手垫在脑后，背靠巨石，看着夕霞，并未回答。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脏兮兮小女孩也不再问，盯着变得通红巨大的太阳缓慢落下。她有些不舍，然后道：“真美，忍不住想哭。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句感慨好像不太适合！”
“我就是想用这句话！”
“好吧，也许是对的。”
小女孩双手抱紧身子，眼中有些泪水，却被大风刮掉。“火烧云真漂亮！”
周超将身上中山装脱下，披在那个娇弱的身躯上，对方只是躲开挡住她视线的胳膊，依旧盯着夕阳。
“人生下来的命运是注定的吗？就如那注定会沉落的太阳。”她再次喃喃低语，不知是问周超，还是问自己，亦或问那混账老天。
周超将一个草根含在嘴里，说道：“自己选择。”
选择？女孩重复一下这两个字，咬着下唇：“可真能选择吗？有人生下来大富大贵，有人一生穷困潦倒，有人即使努力一生，也只在苦海挣扎而无法上岸。”
“那也是选择，他们内心的选择，内心深处承认自己是哪种人，最后变成了那种人。”
“可生下来就被人豢养的呢？他们不都是被动接受吗？”女孩无意识揪起旁边枯草，又抛开。
“选择的道路并非会成功，只要做出选择，挣扎前进的人，就是自由！”周超看着完全沉落的夕阳，天色已经朦胧。
“那我呢？我如果选择不死，能行吗？”女孩再次裹紧身上衣服，看着逐渐显现星光的天。
“有些时候不可抗力，但有些时候可以逆转。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周超郑重发言，将她轻松抱起，行走在崎岖的山石间。
女孩将头缩进他怀中，更捂紧身上中山装。“那如果是你，一人的生命和万人生命，你选择哪一个？”
“有可能一个，有可能万个，看情况！”
女孩一双疑惑的大眼扑闪扑闪，周超再次说道：“每个人生活在世上，都有存活下去的权利，无人可以剥夺，只有自己可以！但那些企图剥夺别人生命者，反遭剥夺也正常。”
“那战场呢？”
“那是立场与信念，不分对错，或者双方都错了。只要杀戮开始，所有人都是罪恶的！”
“可依旧有千年歌颂，有人遗臭万年。”
“对，这是相对于历史与当时人们的功绩，文明的进步！”周超吐掉草根，走进一个木屋，将女孩放床上。只是简单的茅草床，扑了单布，被子上也有很多茅草。周超将门关上，点燃灯火，坐在床沿。
“他们都想杀死我。”
“我知道。”
“我不想死！”
“那就好好活着！”
“这样可能会承担上万生命死亡的后果。”
“那也不是你被杀的理由！”
“但有不少人这样死去了。”
“对，我见过很多。但追寻生命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选？正面回答我！”
周超沉默下来，很久才道：“如果我是一方枭雄，会毫不犹豫杀了你！”女孩瘪嘴，他又道：“若是那些上万人之一，也会杀死你；如果是领导人物，可能同样会杀你；如果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你的存亡对他们也无任何威胁，可能会可怜你，为你鸣不平，为你歌颂，不过一旦遭受威胁，恐怕会立刻化身恶魔！”女孩扭过头去，看着乱糟糟的墙壁。
“但我就是我，除了我之外谁都不是，我选择你！”周超灿烂的笑，与她并排躺下。
女孩擦擦眼角，看着忽明忽暗的房间，“那上万人的命怎么办？”
“随便他们，爱怎么办怎么办。反正这不是你该被杀的理由，只要你不自己选择死亡，就不应该被剥夺！他人性命你管那么多干嘛？只要未刻意做出危害社会的事，就坚强活着！”
女孩将被子拉上，堆积在一旁的厚厚茅草也铺在被子上面，又缩着身子，向周超挤了挤。“真好啊，真想跟你一样，随心所欲活着，不必在乎世人眼光，不必理会他人非议，比起那些所谓英雄强多了。不需要听那些义薄云天的豪言壮语，不必因为那种人面兽心的混账呕吐，也不必……”她声音越来越低，呼吸逐渐平稳。周超微笑，也闭上双眼，房间陷入黑暗。
睁开眼，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女孩缓慢坐起，将被子连同茅草掀开，缩着身子，看到破损的木桌上一碗稀饭。
周超头上带着几根枯草，又端一碗上来，脸上有些黑灰，看的女孩噗哧一笑，又立刻皱眉。
“好好调息身体，争取快点康复！”周超将她掺扶起来，坐在桌前。
喝完稀粥，女孩道：“我想看星星！”
“那要等晚上！”
“那我就等着。”
“好，去养养身体吧。”
女孩缓慢走上床，躺下后很快再次进入梦乡。
晚上，在大石间，一些枯草铺的厚厚的，女孩缩在被子内，看着满天星辰，“好美，好像还会动。”
周超道：“嗯，一直在动！”
“我听说人死后可以变成星星，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变成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女孩带着憧憬，又多些忧伤。
“不会，你想多了！”
“你连安慰都做不到吗？”
“只是在说事实，再说……变成星星更没意思吧？只能钉在天上！”
“真不浪漫，有些人更希望这样。那继续说，如果你因为自己生存，需要杀害上万人生命，你会做吗？”
“必须如此？没其他选项？”
“没有！”
周超毫不犹豫摇头，“不会！”
“那如果是你在乎的人需要你这样呢？”
“会！”同样干脆。
“如果她（他）不原谅你呢？”
“我陪着那上万人一起死就行了！”
女孩痴痴笑了，“那对方真幸福。”
“这是我的选择，我自己的意愿，没人能左右。我也可能会被杀害，这些都已经做好准备！”周超大拇指对着自己，一脸自豪。
“真是个怪人呢，很少有人像你这样，随时选择死亡。”
“这是我最闪亮的优点！”他得意的笑起来。
女孩摇头，再次看着天空，一瞬不瞬。“可是这样与你对我说的完全不同，你已经违背社会，触犯法律。”
“所以我有迎接死亡，遗臭万年的准备，只要至爱之人可以平安。”
“那这样你还是夺取了别人的生存权利，不是自相矛盾吗？”
“本来就是矛盾，就要看谁有话语权了！”周超带着笑意说话，女孩却有些想哭。
“是啊，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了。对他们来说我没话语权，这个社会依旧会重演。”她看着那些默默移动的星空，“如果真变成星星，站在高空俯视这边大地，看着世界变幻，我觉得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周超从半躺之姿坐起，“其实星辰都是一个个太阳，只是离得远才这么小。”
女孩瞪大眼睛，“是吗？那更让人羡慕了，可以普照万物，滋养生命，还高高在上，不会恶性抹杀，真是崇高至美啊。”她似乎有些力气，挣扎着，与周超并肩而坐，又靠在他肩上，呼吸变得急促。“也是呢，只有不被碰触，无视众人眼光与言语，才能自在绽放，做着喜欢的事情，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
“可它们也遵循规律而存在，我们人一边遵守规律，一边试图打破自我，追求自由，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我也希望能长久一点，想再多看这世界一眼！”她眼皮有些沉重，似乎随时都会睡着。
“无论何时都不逃避死亡，明明这样就不用痛苦烦恼，没有忧愁、无力、不甘、悔恨，却依旧苦苦挣扎，在绝望中怀抱希望，满身痛苦还能咬牙坚持。你确实称得上勇气！”周超将她抱起，再次回到那个小屋。
火苗轻柔跳动，偶尔会四下摇摆，他拿针挑动灯芯，使火焰成长了些许，却依旧改不了屋内灰暗之状。他将女孩那凌乱头发拨到一旁，摸摸额头。
“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女孩声音轻微，稍微睁开些眼缝，如此已经到达极限了。
周超手一顿，将被子缓慢盖在他身上。
女孩微翘嘴角，在昏暗中无法被人察觉。“我好想去看看海，看看沙漠，看看汽车，看看飞机；好想这个身体别这么沉重，能轻盈起来奔跑；好想可以大声吼叫，唱歌；好想去游泳，去跳舞；好想找个喜欢的人，给我戴上一束花，说着甜蜜话，拥抱在一起，生个小娃娃；我还想……我不想死，真的，我不想就这样被人咒骂死去……”她死死捏住周超衣袖，身躯颤抖。
本来很轻松就可以将女孩的手掰开，周超却没这么做，他轻柔道：“你不会死，会好起来，只要忍耐过去，就会好起来。”
女孩已经陷入昏迷，手上却更加有力的捏着袖口不放，眼泪不住流淌，那简陋枕头已经浸湿，浑身缩成一团。
周超抓着她的手臂，撸起袖子，血管纹路明显，带着青色，他小心抚摸，女孩有些抖动，却无法醒来，周超长长一声叹气。
第二天，女孩被一阵温暖的舒服感弄醒了，看到那个又是满头戴着乱糟糟杂草的男人正拿着毛巾擦自己的脸。她笑了，这个人还是没有离开自己。
“人生的最后一刻能见到你，真好！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周超擦拭她的手臂，动作很轻柔。
“人们都远离我，视为不祥，还会传染怪病，只有你一直陪着，没有害怕。”
“那是因为我不会得病，如果会我也跑了！”
“那样也谢谢你，无论什么原因，我很幸福！”
外面大风呼啸，整个屋子都仿佛随风飘摇，很难想像下一刻会不会倒。这种简陋的房间，内部却依旧温暖，女孩莫名心安。
“来，我给你擦洗下身子。”周超将大木盆放在地上，把她扶起。
女孩红着脸，闭着眼，“你这色狼，这是干什么？我还没结婚呢。”
“我当然知道，就算这样也对你没兴趣，做起来硌得慌！”
“真是混蛋！”女孩气呼呼，有些不满，却觉得今天似乎有些轻松。
还是在屋内被周超清洗身子，她觉得好舒服，虽然依旧红着脸。还忍不住道：“这是不是回光返照？”
“怎么可能，这是好事！”
虽然得到如此肯定答复，女孩却还是开心不起来。
“好了，这是新衣服，你自己穿。”
女孩看着薄薄的衣服，鲜艳的颜色，瞪大眼睛，“你是哪来的？”
“你管这个干什么？快穿！今天开始陪我去看海，去游玩！”
女孩愣愣的，眼眶又有些湿润，还是强忍着穿上。周超也一身崭新中山装，用梳子为她梳头。女孩看着镜中那瘦弱毫无血色的自己，摸摸脸颊。“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女孩子啊。”周超回答的理所当然。
女孩笑了，虽然从镜中看到并不好看，“真是无赖的回答！”
“我很少救男人，他们就该承担一切。”周超将头发梳理一遍，不知从哪里取出的发夹，卡在她头上。“好了，站起来让我看看！”
女孩站起来，转了一圈，却险些栽倒，还是强撑住了，她觉得身上衣服也好舒服，很温暖。周超拉着她的手，道：“走吧，去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
走出门，大风吹拂，却未让她感受到寒冷，仿佛这个衣服将温度完全保存起来。只是她太瘦弱，险些被风刮走。周超背起她，“咱们走吧，对外你就叫秋夕就行。”
“这是什么怪名字？觉得有些恶意。”
“唐诗的名字，反正暂时用这个名，走得远远的，不被他们发现。”
“嗯！”女孩抱紧他的脖子，抵在其后脑上，不知不觉陷入睡眠。“若这是梦，让我多做一会儿也好。”
旅行了很长时间，他们不仅看到车，还坐上去享受一番。火车也做过，却太过拥挤，后来只能放弃。买了一辆自行车，周超带着她，跨越一个个地方。虽然到处都是荒凉地带，却见到很多的人与事。大家互相打招呼，互相帮扶，放牛娃也到处可见，荒地开垦才刚开始。大家夜不闭户，一团和气，非常质朴。
本来以为是回光返照的女孩，发现自己身体越来越好，体重也开始增加，满是开心。他们看到了大海，在海边住了一段时间，虽然鱼腥味很重，特别是下雨之后，却还是开心无比。两人以兄妹相称，关系亲切。
坐在桥边，晃着脚丫，秋夕张开双手，看着少数船只，“真好啊，想不到我竟然能有如此幸福的时光，感谢感谢老天爷。”
“嗯，你也不怕人了，身体也全好了，确实要感谢一番。”
秋夕伸出食指，闭着一只眼对周超道：“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项羽的名声这么大？”
“你听说过佛教中的烧身供养的兔子吗？”周超反问。
秋夕摇头。
“其实就是兔子护持求道人修行，感念道人的善心与诚意。只是天寒地冻，无粮无水，本来打算暂时离开，被兔子苦苦哀求，自己供养道人食物。只是无法寻到，于是兔子自己投身火中，为道人解决饥饿的身体而奉献己身！”
秋夕眼中有些泪花，“虽然是故事，还是很感人，太悲情了。”
“同样，一个成功者的爱情和失败者的爱情也不同。悲情更能引起大家同情，让人印象深刻！单是项羽自身可能没什么，只会说他勇武无双，但加上虞姬就不同了。失败者的爱情故事，虞姬为了霸王不惜自刎，项羽觉得无言面见相亲而自我了断，这种重情重义的气势与悲情更让人心颤！很多不得志者就以此为典范，歌颂他，自然名气较大。这也是我的主观想法，人人都有自己考量。”
秋夕感慨：“确实，在失败者中真是让人深刻。还有很多人意气风发，以为可以影响一个时代，结果快速离去，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名震千古，自然可以彰显功绩。虽然人类早晚灭亡，过去发生的事依旧是事实！不过，坦然面对一切，坦诚接受一切，不藏着掖着，就会心怀坦荡。心灵的洁净才是真正的圣洁！做对得起本心的事，让心灵宁静的事，说真心的话，好好过这一生，不要空留悔恨！”
秋夕定定看着他，“你要离开？”
“是，我要离开！”
“我们还能见面吗？”秋夕鼻子深吸气，直直看着他。
周超笑的灿烂，“不知道，我没想好。”
“那，最好能再见！”
周超留下一笔钱，消失在她视线中，秋夕才掉下美丽眼泪，“你起名为秋夕，我一辈子谨记，希望以后还能见面，不存于世的哥哥。”
周超脑中有些恍惚，灭掉几个教派后，不知为何想起这段经历，他突然看向下方，一处三线城市，犹豫再三，还是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