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恰好是仲秋的早晨,凌晨刚下过雨。
CX市就是这样,夜里下雨白天放晴,一上午都会沉浸在微微湿润却凉爽的空气里。直到正午艳阳高照,才又慢慢感受到秋老虎的焦热。
早晨八点十四分时,即使是并不拥挤的教室,也使人懒散困倦,后排昏睡过去也是情有可原。
踩着点拐进走廊,西装笔挺、外搭深色Burberry风衣推门而入的AJ,作为学院里自诩最‘接地气’的青年教师,当然见怪不怪。
随手卸下黑色双肩电脑包丢在讲桌边儿,他抽出自带的电脑转接头,一边摆弄着投影仪,一边等待刚搬来老校区还带着新鲜劲儿的学生们安静下来。
今天还是第一次给这届学生上课,AJ抬起眼皮朝台下随意扫了一圈。
机械学院的男女比还是这么糟糕,看来院长也并不如他所描述的那样努力。
连隔壁号称‘少林寺’的电气工程学院今年都从7:1成功逆袭到了4:1,AJ撇了撇唇角,暗暗在心里吐槽。
距离讲台最近的前两排座椅照例空空荡荡,如他一般,早已习惯了寂寞。只有最靠窗边的第二排犄角旮旯里,蜷缩着一位扒着眼皮垂死挣扎的‘晚到无座位’人士。
AJ有些哭笑不得,双击mac桌面的新文档,开始他每堂课都必上的“前菜”------点名。
“白杨华。”
雨后清澈的空气从讲台右侧的窗户缝隙灌进来。AJ心情舒畅,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年轻了起来,自我介绍时脱口而出一句:“我也是这个专业的,跟你们没差几岁。你们也可以叫我学长,不用喊老师。”
他很久没这么随意地讲过话了。
AJ动了下嘴唇,毋自笑笑,没太在意。手握激光笔,懒懒散散地开始讲课。
讲课不需要动脑,自然也并不影响他来来回回地扫视教室,观察同学们又开发出了什么在课堂‘解闷’的新玩意儿。
不想同学们比他还无聊,毫无可圈可点的新奇物什,只能又全身心投入正在进行的英文即兴扩句演讲。
AJ选择回国当高校教师,可不是因为真的喜欢教课。恰恰相反,在他的‘人生最无聊、最痛苦排行榜’上,讲课一定遥遥领先。
他回来百分之八十是为完成‘把文章发在祖国的土地上’这一伟大追求,剩下的二十嘛,当然是CZ拥有全中国最好的美食资源。至于上没用的课,这样无意义的工作是会死脑细胞的!
说到兴处,AJ随口开了个玩笑。后排睡死过去的学生适时地惊醒,竖起耳朵发出配合的哄笑声。
他被逗笑了,又追加了两个这几天在微博和B站冲浪看到的新段子。像AJ这样老土的时尚‘弄潮儿’当然会见缝插针抓住每个分享的机会。
整个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
而在教室尾部一片插科打诨人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儿,不为所动地单手撩起长发皱着眉头,像是对他刚刚讲过的内容有所疑惑。
AJ一眼就看见了她。
女孩皮肤很白,头发却很黑,衬得五官很生动,皱着的眉头也显得更凶巴巴。AJ在心里准备着上一页PPT的内容,他赌上一杯女孩桌上的湃客咖啡,课间休息时她会来提问。
果不其然。
“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AJ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来,假装才注意到她走过来。
“这个针对钛合金的利用磁场的改性方法,你看,如果磁感应强度这么改变”,她一点不扭捏,拿起水笔在黑板上画起草图。
边画着眉头又拧巴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困惑。“这个方向上,我觉得会产生电流,从而导致TC4机械性能的急剧下降。同时……”
“……我觉得这个理论说不通”,女孩一口气分析完说道。
AJ微愕,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甚至逻辑清晰地推断出了讲义上的正确内容。
只不过是下节课才要讲的内容。
他暗自感叹,这个姑娘很聪明,底子很好。
AJ不由得多看了女孩儿两眼,她眉、眼、唇的颜色都很重,却不是带攻击性的艳丽长相,单纯是大方的好看。额头饱满下颌骨微方,如她颇具棱角的气质,看起来有点不大好相处的样子。
他面色不变,放轻声音说道:“你说的很对,这里磁场和电场对钛合金的作用是耦合的,多场耦合情况下对材料的影响也绝非‘1+1=2’那么简单哦。“
“下一章我会具体地讲因为磁场变化产生的电流热效应会怎样削弱自身的改性优势。”
女孩听到回答立刻变了表情,原本无波无动的眼神一扬,倏的飞起了神采:“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怎么想不明白。”咧嘴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谢谢老师!”她眉眼笑吟吟地弯着,刚好和他的目光对上。
像换了一个人。
她不是罕见的美人,笑起来的瞬间却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AJ鬼使神差地忘记了问她的名字。
第二次课也没找到机会。
当时日理万机的新晋副院长注意力当然不会过多的分给某位学生。即使印象深刻,也深刻得很短暂。
日子一长忙起来一打岔,AJ也就忘了这茬。
直到12月底应邀参加学院的迎新晚会,他坐在舞台正前方的嘉宾席。临开场前听到后面一排有个姑娘扯着嗓子冲他喊“老师好!”,还吹了几声口哨。
昏暗的暮色里,AJ勉强认出了这个姑娘。
下一秒观众席突然亮起的散光灯晃得他看不真切女孩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正笑得灿烂,和她背后的逆光一样熠熠生辉。
他微张了张口,却叫不出她的名字。
只能没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认真看她排的节目当作赔罪。
之后没过几天,AJ收到一条问他是否有空在学院楼见面,想向他咨询出国留学事项的短信。
陌生的号码,他想了想,多看了几眼记下。
又过了几天,他如约在星期六的非工作时间到达学院楼,坐在资料室的沙发上,当面询问并记下了女孩的名字。
很久之后,他拨通了印象中的号码,托她帮自己点小忙。
很久很久之后,他又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女孩‘方便传文件’的微信好友请求。
他怎么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样做作?AJ笑自己,用指关节轻轻敲打了几下额头。
他想不明白。
他同样也没明白,至此他们的故事,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