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朝天和三十六年。
旭嘉洲,钱塘。
钱塘之地历来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自古繁华。
举目尽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
雕车竞驻,宝马争驰,金翠耀日,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商品繁丰,九州内的珍奇宝贝,衣物书画珍玩犀玉,应有尽有。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两侧铺席,屋宇雄壮,门面广阔。街道上车马辐辏、摩肩接踵、人群里挥汗如雨,店门口生意人吆喝此起彼伏。
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
因此有后人名柳永者,作词曰《望海潮》: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在路途中跋涉了半个月之久的鹿鸣,当下身处这繁华钱塘,与从此小到大生长的楚山又是另一番景象,不禁叹道:“东南形胜,自古繁华之地,果真不一样!”
大笙朝民风开化,教育之风盛行,不管男女只要适龄,皆可免费入书院读书,书院衣食供给皆王朝拨付。
沧浪书院便是九州尊王钦点敕造,由本朝开朝的学派大师沧浪先师开创,后代历任书院院长皆是朝廷一等一内阁大学士。
书院位于物阜人丰的钱塘,专门收纳天下有才之士,不管出生富贵还是布衣百姓,只要是有才之士,经过选拔皆可入书院修学。
但凡从书院走出的人才,大多为王朝所用、为百姓民生造福。
此时的鹿鸣已然十五岁年纪,出落亭亭,因为天生聪慧再加上父亲从小笔墨书牍教导,小小年纪,便声闻楚山。
后被楚山有名望之人推荐去参加沧浪书院主办的楚山翰墨少年会,没想到鹿鸣以一篇颇具争议性的《楚山赋》引起沧浪书院关注。
几番商讨,最终,沧浪书院录取了这个楚山少女,一纸招读文牒将鹿鸣从千里之外的楚山带到了这东南形胜的钱塘之地。
鹿鸣在拥挤的人群中抱着包裹艰难地前行,每个要铺都被来往的人们围的水泄不通,小小个子的她只能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在喧闹的叫卖声中感受五光十色的贸易品。
虽然饥肠辘辘,但她也只能有气无力地跟随着人潮汹涌地前移。
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忽然间空气中一股钻心的酥香味,随即有人高声吆喝着:“天上馅儿饼,钱塘酥饼”。
喧闹的人群瞬间平移到前方去了,刚刚被挤瘪了的鹿鸣这才缓过颈儿来,留在原地呼呼大喘气,她抬头看着人们都朝着一个写着“定胜饼”的挑子铺子奔去。
鹿鸣也不自觉往那酥香味儿前去,但吃食铺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她只好惦着惦着脚尖儿等着前面的人买完,为了吃的等再久也无所谓。
就在鹿鸣痴痴念念地排队时候,定胜酥饼摊儿旁边的“云川酒楼”走进了两个少年。
左边的黑衫年轻人气宇轩昂,左手执一长剑。
右边的青衫男少年微微颔首,左手轻轻搭在黑衫少年端曲的右胳膊上。
二人一前一后,步调协调一致,却步履矫健,飘飘若仙,俨然一体。
黑衫少年抬头一愣,朗声笑道:“云川酒楼,哈哈哈,客如云川流不息呀!”
青衫少年嘴角上扬,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云川悠梦,恍若隔生。”
黑衫少年回头抬手摸一下青山少年的额头,一脸的不相信,“啧啧啧,老九呀,竟然堪破红尘……兄长我老泪纵横了……”
青衫少年不客气地推掉黑衫少年的手,推过他的身子,面无表情道“进去。”
黑衫少年傲娇地哼一声,二人继续往里走。
这边的无聊等待的鹿鸣忽然于人群之中瞥见这二人,呆呆看了一会儿,觉得二人飘飘有神仙之态,心中像是进了一阵若有似无的风。
见着二人走进了酒肆里,便又回头一心一意地关注起那些美好的酥饼了。
二位少年刚刚踏进去,搭着白毛巾、扎着小棒腿儿的店小二就哈欠着腰、满脸堆笑地一路小跑地迎上来,打恭问好道:“二位小爷,赶紧地里头请,里头请……”
腿脚利索的酒保在拥挤的人群里把二位少年引到楼上,边上楼边回头提醒二位小爷当心,还时不时地回应四下里要加酒加菜的客人。
黑衫少年甚是喜欢这样热闹场地,伸手拉了拉身旁的青衣少年,轻声说道:“一十五级梨花木质阶梯,上楼右拐”,青衫少年微微点头。
黑衫少年又立马大声对酒保笑道:“小哥呀,够利索呀,您这活计儿不错呀!”
酒保见生的这么俊俏的少爷夸奖,心里头有点不好意思,边走边回头答话,“二位小爷见笑,靠您二位贵人赏饭,嘿嘿!”
刚好栏杆边有一空桌,酒保安置二人坐下,酒楼上下的动态情况一目了然。
黑衫少年笑道:“您家都有啥好吃的呀?赶紧伺候伺候这位爷!”说着用手指了指身旁的青衫少年。
酒保立马说:“您二位小爷算是来对了,我们云川酒楼远近闻名,钱塘酥鱼、松鼠鳜鱼、鱼头豆腐、糯米素鹅、金牌扣肉、翠湖香菱、明珠芋饼、蜜汁火方……”酒保丝毫不打结儿。
黑衫少年听地不耐烦了,赶紧摆摆手,“得得得,您打住打住……那您就赶紧上几道,小爷儿饿地眼冒金星子了!”
酒保立即躬身赔笑,朝青衫少年看过问道……只是还没问出口,便愣在那里了。
方才一路上楼都没仔细看,这会儿清清楚楚地坐在对面,倒真的不敢言语了。
这酒保见过南来北往的客人,俊俏的、丑陋的、奇的怪的、富的穷的……就是没见过这么让人……惋惜的人,那張脸庞水月观音,却双目无神、寂静无比。
黑衫少年见酒保定着青衫少年的眼睛出神,便抄起桌上的筷子,朝酒保敲去。
说时迟那时快,青衫少年一下子挡住筷子,悠悠说道:“无妨”。
黑衫少年气呼呼地对酒保说:“小哥,干啥呢!没见过这么美的公子吗,看什么看,赶紧上菜呀!”
酒保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一个瞎子太过无礼,赶紧说:“好好好,马上马上!”着急忙慌地摆手下楼去了。
黑衫少年:“九弟呀,九弟,每次被这样看,我都替你生气,你倒好,无动于衷…哼”,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在手中飞速地旋转着筷子。
青衫少年端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悠悠地说:“你觉得我盲吗?”
黑衫少年看了他一眼,来了兴致,“嘿,我的九弟弟呀,能闻味道、听声音来辨方位、辨形状、辨男女、辨老少、辨距离、辨飞箭、辨刀剑……甚至博古通今、文武双全,您呀,那就是上天赐你的法眼,让哥哥我佩服至极!”
青衫少年抿起嘴角,一笑,“那便是了!”便朝着黑衫少年的方向扔过去满水的水杯。
黑衫少年眼疾手快,伸手接住,全程没有洒一滴,得意洋洋地将水一饮而尽,心里及其畅快。就坐在那里开始来一场个人脱口秀:“这钱塘呀,果然比咱那昙华繁荣,就来的这一条街上就有十五家钱庄,昙华五条街才有十家钱庄。
街道两旁的酒肆茶楼不胜其数,不论男女都是衣着鲜亮、光彩斐然……”
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实际上也在给这个双目失明靠听觉和感觉来感知世界的人听的。
对于这些地理上的变化,青衫少年心里很清楚,可是世界如此美好,他却看不见。这也是为什么青衫少年让人惋惜的原因。
黑衫少年忽然觉得小腹微涨,可能是茶水喝得多了,要去方便一下。
便对青衫少年说:“乖,这里等我,我去趟茅房,哈哈”。
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一下,“包袱放在你左侧桌上,注意一下啊!”
青衫少年微微一抬手,黑衫少年便哼着小曲儿一溜儿烟下去到人群中了。
二楼依旧人来人往,人声喧嚣。
不多久,一个小男孩在人群中钻出来,青衫少年微微一动,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小男孩悄悄地伸出满是灰尘的手在青衫少年眼前晃了晃,见青衫少年没有反应。便抓起桌上的包袱,钻进人群。
青衫少年依旧安静地坐着,听着他混进人群里,往楼下走去。
酒保在繁忙中,无意识地大喊一声:“这谁家小子呀,当心,别撞上人啦!”
小男孩吓地站在那里。见酒保迎上去接新来的客人,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儿,便拍拍胸脯,朝门口跑去。
楼上的青衫少年完全听在耳朵里,只是咧嘴笑了一下。
忽然“啪”的相撞声,“哎呦”,一个悦耳的女声。
楼上青衫少年忽然间眉头一蹙,他敏锐的嗅觉和听觉告诉他小男孩撞倒了一个女孩子。
而这个女孩子似乎是他似曾相识的人。这个人散发着一股清幽温和的香气,让他好像看到了农历五月阳光下的麦田,莫名地有些鼻酸。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原来那小男孩迎头撞上了刚进门的鹿鸣,两人摔了趔趄,包袱也都摔了出去。而青衫少年所感受到的正是鹿鸣的气息。
只听见那小男孩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抓起一只包袱就往外跑去。
而酒保赶紧跑过来,紧张地问道“这位小公子,受苦受苦,来来来,扶您起来!”
青衫公子接着听到被撞之人到一手搭着酒保,一手扶着腰,站起来,又捡起包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还没闭上眼神儿的功夫,就听那个女声惊讶道:“呀,坏了,拿错包袱了。”
便听见她脚步利索地跑出去了。
青衫公子心里想到,酒保称此人公子,想必她是男扮女装,听口音,约莫是楚山人士,综合来看,上下十四五岁年纪。
那小子肯定是撞了她又拿错了她的包袱。
这时,刚好方便的人回来了,黑衫少年一脸满足地坐下,眼神四下里在酒楼里溜达了一周,
忽然间瞥到桌子上,叫起来:“咦,咱们的包袱呢?”
青衫公子缓缓地端起一杯茶,“今天要麻烦你跟一姑娘找包袱了。”
黑衫少年一听见姑娘,便赶紧顺着青衫的示意方位看下去,却只见柜台那边有一个小公子在同掌柜讲话,不见什么姑娘,便撇一撇嘴角,嘟哝道“哪什么姑娘,哎,无趣至极”。
青衫说道“我何时曾猜错过?”
黑衫少年说道:“你又是听音辨形了?”
青衫不说话,他又闻到了那股温暖的清香,继而就听见那姑娘回来了,再跟掌柜说话。
青衫微微颔首:“小子拿了包袱,下楼撞上了这姑娘,又错拿了她的包袱,她手上的是我们的包袱。那小子现在朝东北角去了。”
黑衫少年一下子了解了来龙去脉,埋怨道“你这个人呀,一点不心疼金株的,肯定觉得那孩子苦,就放任他拿走了,现在又帮一个什么姑娘找包袱,哎……谁来心疼我们呀!”
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一翻身,到了柜台前。
刚好这边掌柜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楼上又下来一位黑衫少年。
他看看所谓的姑娘手里的包袱,彬彬有礼道:“感谢公子,捡拾到了鄙人的包袱,现在可允鄙人带走?”
出来一个冒领包袱的人,鹿鸣瞧了瞧,便问道:“哦?这位公子,这个包袱是和一个小兄弟误混了的,那请问您是那小兄弟什么人?”
黑衫少年看到鹿鸣抬起头来,长相一般,但有一种温暖舒服的气质,听见鹿鸣问话便赶忙解释道:“哦哦,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刚刚冒冒失失地撞上您那个小鬼先趁我去方便之时拿走了我的包裹。幸好公子帮我找回包裹,万分感谢。”
鹿鸣略略扫黑衫少年一眼,笑起来唇红齿白、纯良无害的样子,没有理由不信他。
这不正是刚刚在烧饼摊前看到的那两个不寻常的左边的那个人。
但是自己的包裹下落不明,贴身的银两和重要信件都在里面,这可如何是好。
黑衫少年见眼前的这位公子犹豫不决,便不再装的温文尔雅,赶忙低头俯身在鹿鸣耳边说道“我说这位姑娘,这包裹真的是我的,包袱上面有‘蕉下青鹿’的小图案和“子衿”两个字,是不是喽?”
鹿鸣一听,脸唰地微红,心里惊讶道“嚯,他怎么知道我是女儿?不过刚刚在拾起被撞掉的包袱时,正是因为上面有‘蕉下青鹿’的精致绣像和赫然在目的‘子衿’图案,才发现不是自己的包袱的。看来真是他的。”
便爽快地双手奉还包袱。但心里隐隐有一些识破身份的不悦,便不等黑衫少年道谢,转身准备去找那个小孩子。
黑衫少年见冒犯了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赶紧追上朗声说道:“我陪你去找!”
鹿鸣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何况是陌生人,便赶紧推辞道,“不用不用,太麻烦了,我自己去找。”希望身后这个长相俊俏、少年不要跟出来。
黑衫少年“咦,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快”!转身招呼酒保道,“小哥,包袱帮我给楼上的那位爷,我去去就回来吃饭。”
“得嘞。”酒保麻利地跑上楼。
青衫少年嘴角一撇,继而努力地回想那股熟悉的感觉是出现在哪里?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