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书院表面上正常运转,私底下,子衿和嘉鱼却一张一张收着前面的网,秋名山霜降一战,佗关氏的叛逆党已经被拔除,只剩下了些残余旧部被八王的信林军逼入东海,永生永世不得上岸,从此以后秋名山怕是再也见不到成群结队的水中怪物了。
只是这两兄弟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因爱生恨的衡子先生,嘉鱼和子衿把群黎这个佗关人也叫来了,毕竟稍微涉及到人家家族的事情。
嘉鱼把脚翘到案几上,砸吧着嘴,看着群黎,说:“小子,你不知道吧,那天课上衡子先生动情地讲述了他的爱情故事,但是他后面一段还没有说完,今天叫你来就是一起听完老师的故事。哈哈。兄弟我够义气吧!”
窗边衡子先生的背影,清冷的风吹着,外面的枫叶火红一片,但愈发衬的这个有些佝偻的人如此沧桑。
群黎因为角商姑娘一直对衡子先生怀恨在心,因此满心愤懑地抱手坐到进门处的凳子上,也不说话,只是直耿耿地看着虚空。
许久之后,衡子先生才缓缓开口道:“自从因我的失误让雪芝掉落到山崖之下后……当我得知那些那些族人竟然不让雪芝的名字进氏族宗谱,说她是不祥之人,太可恨啦,我可怜的雪芝就一直飘荡在垠洲广袤无垠的雪地上,她多么孤单,她是一个多么怕孤单的人……所以,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让佗关氏受到惩罚……于是,我就专心研究如何让佗关氏族灭亡。
唯一的机会就是他们十年一次的霜降大会,为了让他们受惩罚,我等十年也是可以的。于是,我就开始精修术数,精密计算要多少金硝可以伤及多少人,伤到什么程度。
十年时间,我不断地研究他们霜降大会的仪式、习惯,甚至走多少步走到哪里,金硝的技术也是越来越提高,逐渐地浓缩成一颗小药丸的形式,我给他取名叫“逍遥丸”,我要把逍遥送给他们,让他们彻底逍遥,见不到太阳也见不到月亮,送给那些不给雪芝进宗谱的人……”
衡子先生声调越来越大,只是在此处戛然而止,停顿了一会儿,嘉鱼看见他微微晃动了一下。
衡子先生继续说道,“终于因为群黎这小子的原因认识了角徵楼的角商姑娘……她也是佗关人,对我来说的用处就是可以帮我把金硝逍遥丸带进霜降大会。于是我不惜代价地开始对她好,让她以为我是真的喜欢她,没想到后来她真的不可自拔了……”
“你,你这个小人,有什么资格当先生!!!”群黎气呼呼地从凳子上跳起来骂道,嘉鱼赶紧抱住了激动的小伙子。
子衿依然微依在门边,似乎根本不想被里面的烦事打扰。
衡子先生继续道:“既然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再也不是你们的先生了。我只是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真情的姑娘,明明字画里的人不是她,她却一定要说是她。如果我不是为了复仇,我一定不会去伤害这个孩子……但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很感激她,在我孤苦复仇的十年里,和她也算是度过了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霜降那天,我把金硝逍遥丸事先放入了送她的锦囊中,只是没想到,没想到,霜降大会那天还差最后一株香薷而未开始,金硝逍遥丸也一直没有启动……”
衡子先生讲到此处,后面却没有再讲话了,只是凄然地看着飘落的枫叶。
听衡子先生说到这里,嘉鱼笑了一下,因为他再次地想到了鹿鸣。
“你赶紧说,你还对她做了什么,不然她怎么可能想不开!”群黎又一次咆哮到,吓得嘉鱼在压住他一点都不敢松懈。
“后面的事情……我跟她的最后一面就是送香囊,那时候她激动的哭了,也把我弄的老泪纵横,我跟她说,等她回来,我一定带她走……我是真的想带她走。”
衡子先生不住地颤抖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先生背对着几个年轻气盛的人讲出这些,他们根本体会不到这种岁月风霜里的冷暖。
“你骗她还不够吗,还骗她为你死,你枉为人师,你禽兽不如……”群黎不住地挣扎着,大骂着,嘉鱼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天晓得他还会出什么龌龊的词,但现在衡子先生毕竟还是先生。
“是我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们,更对不住沧浪书院先生的名头和信任,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衡子先生的背不断地抖动。
“但是你却不知道,她其实出发前就将那粒金消逍遥丸悄悄地送给了佗关氏族的大巫师,也就是群黎的大父。”嘉鱼边控制群黎,边大声喊道。
这一喊,群黎这小子真的安静下来了,抬头问道,“你再说一遍!”
嘉鱼说道,“咋了,你还不知道吧,你这角商姑娘根本不是什么只懂诗词歌赋曲词的神仙姐姐,她可也是佗关氏族中大巫师身边的黑女使。
当衡子先生给她金硝逍遥丸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知道了,她既不想对不起佗关氏族,也深知一旦被大巫师查出来,衡子先生将难逃其折磨,她决定为爱牺牲,因此她在出发前将这金硝逍遥丸交给了大巫师身边的黑女使长,便说是自己研制的,想借霜降抱负曾经欺负过的人。霜降日不惩罚罪人,角商便在第二天被大巫师刺死了。”
衡子先生十分迅速地冲过来,一把揪住嘉鱼的衣领,“不不,不是这样的,是我害死了她,她不是被刺死的!”
嘉鱼知道衡子先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不做反抗,只是十分哀怜地看着这个有些蹒跚花白的老先生,完全失去了平日书堂里的光彩,就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老山羊,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散架。
“她是不是为你死又有什么重要呢?结果都是她走了。”群黎把头窝在双手手臂中,他只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让自己如此羡慕的神仙姐姐,一瞬间他只是觉得好孤独,原来孤独这么冷。
子衿就一句话不说,这边的事情好像都有了结局,没有谁会终结这场伤痕。
清冷的风微微地吹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像一阵风一样轻轻地走掉了。
原来他来到了鹿鸣昏睡的地方,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里的窗户,最后在最远的窗户欲关未关留作通气,然后又听着她的呼吸摸索着给鹿鸣轻轻地加了床棉絮,轻轻地放下帷帐,这才悄悄地出去,翻身飞上了屋顶。
而这一切,被刚处理完那边场事情的嘉鱼完全地看在了眼里,他终于知道了,动心的不止他一人。他好像遇到了一个从未遇见的难题。
他停顿了一下,本想转身离开,但是一阵寒风再次袭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扫除心中的疑云,径直地翻身飞上屋顶。
这个世界的屋顶有些寒、有些冷。
“我说,你啥时候也喜欢上屋顶了?我还以为只有床上昏睡的那个才喜欢上屋顶呢?”嘉鱼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故意瑟缩着背,不停地给双手哈气。
子衿微微偏头道,“最近书院是否有异常的人?”
嘉鱼小小地疑惑了一下:“为啥这么说?你发现啥事了?”
子衿收了一下脖子,“多了一些陌生的气息。”
嘉鱼顿了一下,“你感觉这个陌生的气息,其实就是我们见到了陌生的面孔。如此说来,小鹿子离开书院的那天早上,我倒是在潜龙楼碰见一个偷衣贼,他说是来感谢小鹿子在临云楼的救命之恩的。哎,说到这里,我就来气,她竟然把那么珍贵的玲珑丹四处给人!我以后要是再给她,我就不是嘉鱼……”
嘉鱼和子衿的对话习惯就是嘉鱼一直讲,子衿默默地把重要信息记在心里。
子衿忽然插话到,“这个人一定还在书院……”
嘉鱼才恍然大悟,“是的,那天我听说小鹿子要跟即墨南添回楚山,我就急了,跟这个偷衣贼交过手,武功平平,想必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后来就没管它了!我一定找到他!”说完,就倏忽消失在书院曲折精致的回廊里。
子衿想了一下,鹿鸣最近的这种症状大概与这人也有关系,不觉间瘦长的手指微折,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
忽然间那只伴随着鹿鸣的小木鹿飘飞到他手掌上,小蹄子轻轻在子衿手掌中有节奏的踢踏着,原来在给他呈现鹿鸣在最无助时候的场景。
子衿虽然只能听,但是是用心感应,就像是他看见了一样:
黑夜里,月光透过梅花窗棂在大地上投下清辉,鹿鸣避开月影,光着脚丫瑟缩在黑暗里,眼睛微湿,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胳膊里,小声呜咽……子衿不禁心头微痛,他多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给她温暖。
小木鹿再点一下脚蹄,这时候是白天,鹿鸣在一片明亮眼里的菊花地里摘菊花,她四下里看看没有人,便开心地在黄花地里跳舞,翩翩舞姿,十分忘我。但是子衿却依旧能感受到鹿鸣有些哀伤,她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画面再一次变成了喧嚣的酒楼,鹿鸣和几个人擦肩而过,忽然她意识到有人受了严重的伤,根本没有思考对方的身份,便转身喊住了他们。她行事总是那么以自己为准则,而且固执地认为给与是一种幸福,她不会像军队的将士们那样曾恶分明、也不会像宫城的人心机深算,她觉得这个世界是远方的楚山,她始终怀有很多人明事理时候的初心。大概这也是让他有些心乱的原因吧,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过她的样子,全靠这些一点点堆积着她的形貌。
他忽然翻身下去,一股劲儿来到那个昏睡的鹿鸣床前,快要走进的时候,脚步轻轻。他感觉鹿鸣的呼吸很微弱很平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快要碰上脸的时候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也完全不配去做这种行为,于是迅速地收回了有些笨拙的手,赶紧抽身出了门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有些微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