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训基地的第一晚,洪夏睡得并不安稳,她没有想过八月末偏远郊区的后半夜会是如此寒凉,发誓冻死不碰基地被子的她,全程缩在自己的毛巾被里哆哆嗦嗦。
直到醒来的时候,听到班里一半女生说话都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才知道原来大家无一幸免。
六点半的哨声一响,全体到训练场集合。洪夏猜不出这是哪位领导用膝盖想出的训练方法:早饭还一口没吃,先绕着训练场跑上两圈。
那时的他们全程都在哭丧着脸,心中默默叫苦不迭,不过十年后这些人终究会明白那位领导的良苦用心。
尤其是当他们早上起不来,眼睁睁看着马上要上班打卡迟到,只能含着一口热水飞驰在北京或者上海的早高峰地铁中时,他们才会知道:
学会在不吃早饭的情况下增强体能才是人生的终极必修课程。
上午的全部军训内容就是站军姿,在洪夏的心里,站军姿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小时考验的是体能,平时体育课能拿优的人总归有些优势,不至于像洪夏一样打小身体便不好,一到冬天便捧着中药当饮料喝。
第二个小时考验的是意志,体能再好的人也是血肉之躯,站上一个小时,心里铁定早就开始骂娘,最后还得靠革命大无畏精神拼命死撑,就为了教官那一句听得着却摸不着的“马上就好了”;
而第三个小时考验的则是演技,一旦识破教官嘴里的“马上”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而无望的时间单位,班里潜在的奥斯卡小金人希望之星,此时此刻就该挺身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大家表演一个“如何优雅而凄惨地晕倒”,所谓牺牲一个人,幸福一个班的道理就是来源于此。
但是很不幸,洪夏没有坚持到看到第三个阶段的演出就被淘汰出局,并且手段之恶劣,影响之残酷让她想要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和世界告别。
事件的起因是站军姿的时候,洪夏的耳边忽然飞过来一只虫子,从那个虫子嗡嗡的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个蜜蜂,然而好死不死,此刻教官那句“谁再敢乱动谁就出队列给我去跑圈”恰好在耳畔响起。
洪夏立马吓得闭上了眼睛,心里乞求这个蜜蜂赶紧哪凉快儿哪儿呆着去。
谁成想这蜜蜂那天就跟着了道似的,赖在洪夏身边还就不走了,除了“我一定是这个班上最甜的女生”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会让这个蜜蜂,如此渴望和自己来一次亲密接触。
但是当它真的要和自己贴脸的时候,洪夏终于还是绷不住了,一个躲闪加嚎叫,成功在一片寂静中吸引了全班,以及附近四周所有班的注意力。
“动什么动?嚷什么嚷?出列!”武神的命令毫不留情。
洪夏呆立在原地不动,低着头红着脸,“报告教官,有蜜蜂……”
“先打报告才能动,不是让你动完了再打报告!出列!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你想让全班陪着你多站半小时么!”武神继续咄咄逼人。
听到多站半小时,洪夏感到有无数可以杀死人的目光正在向自己发射而来,只好怯怯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到了一旁。
“去!围着训练场跑三圈儿再回来。其他人也都看好了,谁要是再敢不打报告就动,和她一个下场!”武神指着她语气坚决道。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的所谓“别人家的孩子”,承受这种奇耻大辱还是洪夏生平首回,尤其还是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什么叫打完报告再动?等打完报告那蜜蜂都能把自己啃得一个头两个大了吧。
洪夏感觉自己此刻的脸上燃起一阵火辣辣的热意,那是一种将尊严和荣誉都被人无情践踏在脚下的屈辱感,仿佛全世界的恶意都在向自己汹涌袭来。
尽管后来罗素素回忆说,她们当时并没有对她被罚跑的事多想,因为她们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时候才能解散……
洪夏还是乖乖地开始围着训练场跑起来,不过好在场上已经有几个人跑在前面了,他们也是因为没打报告就搞小动作被抓的反面典型,虽然和他们素昧平生,但那一瞬间,洪夏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阵惺惺相惜的革命情感,想要马上和他们义结金兰。
跑到第二圈,站军姿的同学们已经解散去树下休息了,洪夏只能在日头底下接着把剩下的最后一圈跑完,跑着跑着鞋带忽然松了,她不知道被罚的人是不是也要打报告才能系鞋带,不过往树下扒望了两眼,武神似乎完全忘了她这么个人,于是赶紧低下头开始系鞋带。
等她猛地抬头的时候,正好迎上自己面前的一个男生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洪夏心中已然忘记偶像剧里,男女主初次相见该有的矜持和娇羞,此时此刻她只想要对方手里的那瓶冰镇的农夫山泉,毕竟她已经三个小时没有进水了,当然胆小如她,还是没有豪迈到敢于随便搭讪别人的程度。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主动了!
面前的男生笑着朝还蹲在地上的洪夏打了个招呼,说了句Hi。
那一瞬间,洪夏感觉Hi这个单词实在是人类语言中最优美、最动听、最令人心旌摇曳的单词,它是搭讪的狼烟,是破冰的号角,是关系开始的发令枪,是向陌生人开口要水喝的友好信号。
“那个……同学,你的水让我喝一口?你放心,我不对嘴喝……”洪夏指了指对方手里的农夫山泉,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面前的男生愣了一下,可能他也没有料到这个女生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但是如果他能换位思考,去深刻体会一个一上午没进水,还在33度的大太阳下被罚跑圈的人,见到冰水的心情,他就可以知道此刻的他对于洪夏来说,那就是天使下凡一般的存在。
片刻他回过神来,眼角含笑地把水递给了她,不过那是一瓶新的没开封的水,在递给洪夏之前,他还特意拧松了瓶盖儿。
洪夏接过水放在嘴上五公分的位置,仰脖便倒,咕咚咕咚几口喝了小半瓶下去,然后才不好意思地交还给了他。
“我叫张小言,下次记得还我。”面前的男生听见哨声,便抛下一句话继续又朝着队伍那边跑去。
洪夏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得微微一怔,须臾又恢复了清醒,继续把最后一圈跑完,跑圈儿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刚刚那戏剧性的一幕。
做好事留名,这人是真抠门儿还是……看上自己了?可是自己原来也没见过这个人啊,怎么可能迎面碰个头就一见钟情?那就是真抠门儿?
她马上摇了摇头,毕竟刚刚瞥见那男生的鞋不便宜,不至于连一瓶农夫山泉都舍不得,何况自己根本没有对嘴喝,最多也就算贪了他半瓶农夫山泉……
可是话说回来,那个叫张小言的,他长什么样子来着?洪夏一拍脑门,都怪自己刚刚一直蹲着怕被教官发现,蹲着的高度都没多看两眼他到底长什么样!
等到她跑完了被罚的三圈回到队伍,再次看见武神那张英俊帅气的脸,心中全然没有了青春期小女生的花痴,她现在只想把那张人畜无害的招桃花脸狠狠撕碎,再踩上一脚扔到昨夜的茅坑里。
所谓“教官一笑,天上的星星都亮了”这话确实不假。
只不过它还有下半句:教官不笑,天都能给你整黑了。
有了昨天基地食堂的血泪教训,今天大家前去吃饭的心情都十分低迷,虽然洪夏还是很期待那个时刻,但她真正想要的,就是能赶紧有个凳子让她坐下来歇会儿。
教官勒令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不准交头接耳,坐在洪夏对面的汤小林一边假意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边端着碗掩着嘴,躲在碗后小声传递着情报:
食堂对面的平房往里走,有一间没有门脸招牌的小卖部。
得到这个重大喜讯的几人迅速结束战斗,把餐盘一上交,直奔汤小林所说的那个深藏不露的小卖部。等到了指定地点,看到里面的人山人海,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早已成为了所有班级心照不宣的秘密。
几个女生越过人海瞟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方便面7块,可口可乐5块,火腿肠4块,薯片6块,肉松面包7块……
所有东西都是外面超市售价直接翻倍,这个定价逻辑还真是简单粗暴,那个时候洪夏还没有接触经济学,但是已经培养了对垄断主义的极端憎恶,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几个人一人一手红烧牛肉面往宿舍走的时候,洪夏越想越觉得这个事儿不太对劲儿,一个军训基地里怎么会冒出来一个黑暗小卖部堂而皇之的顶风作案?联想起老班三令五申不许带零食,以及基地食堂那令人发指的做饭水平,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分明就是一条有组织有预谋的黑心产业链!而那个小卖部的老板大概率就是胖虎的什么亲戚。
可惜现实常常就是如此,你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可是你依然无能为力,并且甘心自投罗网,甚至还要招呼更多人来自投罗网。
在以后的许多个时刻,洪夏都会不止一次地来温习这条作为社会人的金科玉律,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一桶7块钱的红烧牛肉面。
穿过那条砖头路,洪夏刚要拐进女生宿舍,忽然看见自己左手边男生宿舍外面正在被罚扎马步的的几个男生,其中一个看着有点儿眼熟,那是……张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