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思敲了敲门,忽然想退缩,他已经发过誓不再见她了的。但是来不及了,门开了,门榫尖厉的叫声将这个晦暗的夜晚划出了一条伤痕。
危思后退了一步,他诧异地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门口。
“你是危思?”陌生男人问。
“是的。”他说。
“正等你,请进。”
他满心疑虑地走进去。她侧身坐在床上,以一种从未见过的眼光冷冷地窥着他。陌生男人将门关死了,他下意识地感到落入了一个陷阱里。他镇定情绪看看陌生男人。小平头,扫帚眉,锥子似的眼光,黝黑的皮肤,个子不高,一身藏青中山服,典型的干部装束。是那个办公室主任?他猜测着。
“你坐。”陌生男人指指桌边一条板凳。
他迟疑一下,坐下来。陌生男人在左,她在右,他立即看出,他处于不利的钳夹态势之中。
“吃饭了吗?”陌生男人问。
“吃过了。”他说。
陌生男人盯着他说:“我姓朱,在成县粮食局办公室负责。我是庄姝的未婚夫。”
“噢……”
他紧张地猜测着:是她和未婚夫合谋把他骗来的吗?他们意欲何为?
“是我要她打电话找你来的。”陌生男人点燃一支烟抽着。
他朝她望去,只见她右手正抓着胸口,那是她情绪激动的习惯动作。
“你来了很好,要不来,我会带她到你们厂来找你。”陌生男人很有干部派头地掸着烟灰。
“有事吗?”他嗅到了她身上袭来的幽馨之气,身子不知不觉抖动了一下。
“当然有事,很重要的事。”
陌生男人踱了几步,面朝他站定。他发现这人有个阴险的鹰勾鼻,半边脸藏在阴影里。
“接了庄姝的电话你是怎么想的?很高兴是吧,以为又可以重温旧情了吧?”陌生男人讥诮地眯起眼睛。
他心里一震,喃喃地:“你这是什么意思?”
“装什么糊涂?”陌生男人把手中烟蒂朝地上一摔,“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关系?”
“我们……没关系。”他闷声说。
“你采取不承认主义的态度是不行的,”陌生男人有些得意地指着庄姝,“她全告诉我了!”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响,惊愕地瞪着她,而她也愤懑地瞪着他。她的嘴唇紧紧闭着,但他似乎听见她说,是我告诉他的,我就要告诉他,你不也曾要求我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你吗?
“你以为,她还想着你是吧?你问问她,她如今恨你恨得眼睛出血!”陌生男人又点燃一支烟。
他木着头皮,不吱声,把目光放到墙上。墙上落了一只苍蝇,一只壁虎正虎视眈眈地向它逼近。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苍蝇。
“你们搞文艺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陌生男人无限鄙夷地说。
他敏感到这个“你们”也包括了庄姝,陌生男人无形中把他和她推到了一块。
“我搞政工好多年,处理这种事是很有经验的,想赖也赖不掉!”陌生男人缓缓吐出一口烟,“今天找你来,就是要看看你的态度怎么样。我要你从实招来,证实你和她的关系。”
他怔住了。他没料到别人也要他来证实自己的过错,就如以前他要庄姝证实她自己的过错一样。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地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觉得这种证实毫无意义。”
“有没有意义是我的事,你没有资格管。我只要你老实交待。”陌生男人挥动着手中的香烟。
“我和庄姝是相好过,”他谨慎地选择着词句,“可是,那都发生在她和你认识之前,我和她如何,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他妈说得轻巧!”陌生男人蓦地逼近他,嘴角一阵抽搐,锥子般的目光戳向他的脸,“跟我没关系?你跟她睡了那么多次,还把她带到乡下的卫生院去流产,你他妈过足瘾了,把她玩旧了就把她扔给我了,还讲跟我没关系?老子不是收破烂的,老子要讨的老婆不是黄花闺女,你还讲跟老子没关系?!”
他一个激愣,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实在没有料到她坦白得如此彻底,过去她的嘴是很难撬开的。他感到自己的衣服一下子被剥了个精光,所有的丑陋都暴露在人前。他怨忿地看着庄姝。他早已看出,这个姓朱的家伙根本就不爱自己的未婚妻,她不是那么顽强地追求绝对信任的爱么,可为何顺从了这么一个卑俗之人,将那么多隐私抖落给他?
他转向陌生男人,说:“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怎么办?你他妈太嚣张了!”姓朱的勃然大怒,手在桌上一拍,“我要你给我跪下!”
他惊得身子一抖,立即坐正了,执拗地抬起头,沉默地表示自己不会屈服。
“你他妈做了那么多丑事,连跪下都不肯,狗胆还不小!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承认你犯下的罪过嘛!”姓朱的双手叉腰,“老实告诉你,这种态度,我这一关你是过不去的!你若不照我的话做,决没有好下场!我晓得你们这种人,风流时是英雄好汉,一旦出事就是松包软蛋!告诉你吧,我有两手准备:或者到你们厂党委告一状,开你的批判会,让你在全厂职工面前亮相,然后开除你的厂籍;或者把你扭送公安机关,告你个流氓罪绰绰有余!法院我有熟人,副检察长是我表舅,不判你徒刑,也要判你两年劳动教养!你不信狠,就等着瞧!”
危思脸色发灰,手心冰凉。眼前这个人毫无顾忌,说得出他就做得出,也做得到的。而那个曾经声称爱他的女子,一双美丽的大眼是那样冷漠无情。难道你也是同谋?我的险境正是你希望的?过去的柔情爱意哪儿去了?难道那只是一种表演,抑或是一种职业习惯?
“你以为庄姝会救你的驾吗?”姓朱的鼻子里一哼,板着脸喊道,“庄姝,你讲,要不要他跪?”
她将咬在下唇上的洁白细牙松开,一字一顿地说:“你享受了我的漂亮,享受了我的感情,一不顺心就把我抛弃了,你就没想到要受惩罚吗?”
他终于明白了她,她的语调,她的眼神,她的胸膛的起伏和她嘴唇的翻动。她的仇恨全因为他抛弃了她!她不能容忍,不能忘怀的正是这个!假如是她提出分手,假如她那封信不被延误而他及时赶去见她,这个抛弃就不存在了。可这算抛弃吗?就算是抛弃,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你一再拒婚,因为你不能让我信任,因为那支断铅笔,因为那封肉麻的女人的信(现在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那个月夜,因为那个月夜里那种惊心动魄的舞蹈……因为你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毫无疑问,你已经在姓朱的面前塑造了你“受害者”的形象,可我同样是受害者,你不要逼人太甚!
他气愤地瞪着她,却发现她脸上变换了神情,她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因而无比哀怜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激忿的心情缓和下来,当她肩膀的曲线颤动了一下时,他心里掠过难言的灼疼。那圆润的肩,是他多次爱抚过的呵。不管怎么说,他爱了她一场,不能否定那些真挚的情意,凭这点他也不能靠抛露她的隐私来摆脱困境。她还要有自己的生活的。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能否认,他确实带给了她痛苦,事至如今,就不要雪上加霜了。是的,她的事他知道得太多了,他的存在使她感到卑微,只有摧毁他的自尊,才能恢复她的清高与优雅,她和她的未婚夫才能求得心理平衡,才能心安理得。这也算对他的过错的一种抵销吧。所以,纵有天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应该承受。他自以为抓住了事情的本质,找到了真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双手却因即将受辱的预感而僵硬起来。
这时姓朱的突然抓住他的后衣领猛地往下一按:“你他妈的给我跪下去!”
他一个踉跄,黑色地面向他的双膝迎上来,他的躯壳砰地嗑在地上。他听见了他的尊严轰然倒塌的声响……
他其实只跪下了一条腿,他挺直着脊梁,抵抗着姓朱的那只手。
“庄姝,你好好看看这个跟你好过的人,我不晓得你看上他哪一样!写诗,写几句破诗算个狗屁!一个臭工人,你看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么?他本事再大,也斗不过我!你看,我叫他下跪就下跪,像唆一条狗一样!”姓朱的洋洋得意,手却不敢松开。
恶毒的语言肆意地切割着他的自尊,他晓得,只有毁掉他的面子,才能挽回他们的面子。但是他的忍耐是有限的,屈辱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根本不怕姓朱的,他害怕的是姓朱的身后的东西。要打架,姓朱的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他不能再容他们作贱了。
他猛地一挺站了起来。
姓朱的顺水推舟松了手。
“好了,就不要你跪了,一个大男人,也真够你受的。”朱某嘲弄地撇撇嘴,递过早准备好的纸和笔,“不过,你得把你们过去的事写下来,要老老实实,不得隐瞒。末尾写上你的保证,保证不再和她来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你我还是实行给出路的政策。”
他嘴里溢满了类似铁锈的生腥味。他吐掉一口痰,觑一眼她。她皱着眉,望着墙壁,她显然是不愿他去写的。但是,他反而愿意和盘托出,他一点不忌讳他的爱情和痛苦。他抓起笔迅速地书写,字迹潦草,语句零乱。他不太清楚自己写了些什么,其实写什么都无所谓了。
姓朱的拿起他的自供状读的时候,他挑衅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写得还不够细?”
姓朱的瞪他一眼,看完后,喝道:“签名!”
他毫不在乎地签上自己的名。
“好了,你的把柄都抓在我的手里了。你以后要是说我和庄姝的坏话,我对你不客气!你走,回去好好改造思想!”姓朱的将那几页纸折起放进口袋,朝他挥了一下手。
他转身打开门,清凉的风一涌而入,他打了个冷噤。
“你他妈真的就这样走了吗?有这样的便宜事吗?”姓朱的突然喊道。
他回过头,像个电影人物,被定格在门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