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闹得一脸通红,额头沁出了细汗。庄姝把他拉到床沿坐下:“危思,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吗?”
“嗯。”他郑重地点头。
“什么事?可别吓着我。”她说。
“我要让你高兴,”他抓住她的双肩道,“庄姝,我决定了,我要和你结婚,马上!”
她的黑眸定住不动,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你决定了?”
“决定了。”他瓮声瓮气。
“你不觉得太匆忙吗?我父母都还不知道,再说家具一样都没有……”她有点惶然。
“我不想再拖下去,那样毫无益处。至于通知父母,现在也不迟。我想你不像那些浅薄女子,要什么‘三十六条腿’的家具吧?先买点生活必需品,家具以后再慢慢添置……我们的兴趣都不在这上面,你说是吗?”他望着她。
“可是……”她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意见,说吧。”
“危思,尽管我觉得很突然,我心里还是高兴你有这样的决定。”
“那你同意了?”
“可你是不是一时冲动?是不是考虑周全了?”
“我……”
“你是不是绝对信任我了呢?要是婚后还不信任我,那我就惨了!”
“庄姝,我决心已下,我要信任你……”
“我看你说这话都底气不足。你‘要信任我’,而不是已信任我,就像刚才你说你要和我结婚,而不是恳求我和你结婚。”
“庄姝,你不要抠字眼,也许我用词不当。”
“你一个搞文学创作的人,在这种人生的关键时刻还用词不当?不,这是你的自然流露。你是以一种怜悯和施舍的姿态面对我,这种姿态让我难受。你要知道,我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施舍的人。我愿意怜悯任何人,但不愿意任何人怜悯我。”
“庄姝,我尊重你这种态度,可实际上我是爱你的呀,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能要你怎么办吗?假如你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我,我能要求你这样吗?”她以那种他熟悉的姿势苦恼地把手捂在胸口,眼里泛着痛苦的光芒,“我何尝不希望有幸福美满的婚姻,可是丈夫仅仅是爱你,而不是彻底地信赖你,那份爱是不会长久的,更没有幸福可言。说心里话吧,危思,和你生活在一起,能不能得到长久的幸福,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也许,我不仅得不到幸福,还会失去自由,心灵和精神的自由。”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我真心喜欢你,危思,我不能因为对婚姻没把握,就把爱也抛弃掉。告诉你吧,对我来说,爱比婚姻重要得多!我也曾想过,我们的爱情之花,如果结不出婚姻之果,我倒没什么,那对你会造成很大影响。为了你,我其实不应该再见你,特别是昨晚不该到松林里去。可我实在管不住自己,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呵……危思,至少在这一点上你理解我吧?”
他点点头,口里苦涩不已。
“你这一点头我心里就轻松多了。我知道,你跟世俗之人还是不一样的,不然你就写不出诗来。你虽不是毫无保留的信赖我,但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的,我不该苛求于你……我不管以后如何,只要像这样爱着和被爱着,就心满意足了!”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
在她面前,他变得笨嘴笨舌了,他心情复杂地抚着她的头发,喏喏地:“如果我们不结婚,我们纵然相爱……也是要被舆论谴责,为社会所不容的啊!”
“危思,不要为世俗观念所左右,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对我来说自己的感情最重要,别人的看法轻于鸿毛,不屑一顾。我是为自己活而不是为别人活。”她说。
“话是这么说……”他郁郁的。
“看你这优柔寡断的样子!我们又没干坏事,也没伤害别人,我们只是在相爱,爱有什么错?危思,不要让世俗玷污了我们的感情。有人说爱不一定要成眷属,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走得更近,直到毫无隔阂,你完完全全地信赖我……我想有情人还是要终成眷属的。”她明亮的眼眸仰望他。
“真的?”
“只是希望,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嗯。”他点点头。
“我不喜欢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痛苦得还不够?来,开心起来,笑一笑,哎——”
她吐出舌头翻起眼睛扮了一个鬼脸。他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庄姝,今天算见识你了。”他抚着她的脸。
“怎么,你今天才见识我?”她故作嗔怪。
“我是说你的口才,噼哩叭啦,一套一套,振振有词,我还真辩不过你。你看过不少书吧?”
“对了,”庄姝用一个指头顶着太阳穴,“这里头快赶得上一个图书馆了!”
“嚯,神气得很!是不是也想写写东西?”
“你以为只有写东西才看书呀?我也梦想过当文学家,不过目前还不敢轻举妄动。我看书主要是为了充实、丰富自己,增长知识。你晓得我最反感什么人吗?就是那些胸无点墨的绣花枕头!”
“这么说我起码不是绣花枕头喽?”他不无得意。
“你呀,麻袋绣花,底子太差!”她指尖在他额上轻轻一点。
“好呀,你讽刺我,我让你讽刺,我让你讽刺!”他佯装发火,挠她那芳香的胳肢窝。
“饶命饶命!”她躲避着,笑得泪珠儿乱滚。
他住了手,将笑倒在床上的她扶起来。
她揩揩眼角的泪花:“哎,你还没见识过我另一副样子呢!”
“另一副什么样子?”
“在舞台上的样子!不是自吹,我只要往台上一站,啧啧,光彩照人!不倾国倾城,也要倾倒一大片人!你要是见了,嘻嘻,准会掉魂儿!”她的小嘴唇得意地一噘。
“那不见得。”他说。
“你嘴硬。哎,让你看看我的剧照。”她一跃而起,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给她。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整整一本全是大大小小的剧照,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半身的也有全身的。着妆的她像是另一个人,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无论她扮的柯湘还是李铁梅,都有一股子英气,很美,但他总觉不如身边这一个动人。这也难怪,剧照里的她是过去的她,而过去的她是与他毫无关系的。真的毫无关系吗?这个念头一冒出,他就将它掐死了。他不允许自己这样想。他合上相册,就像合上一段不该觊觎的历史。
“危思,下次我上台演出一定叫你来看。”
“好,我用绳子把自己绑在座椅上,省得我忘情往台上跑!”他说。
“好,一言为定!”她看看表,一吐舌头,“呀,时间过得好快,都中午了。我想起了一首小小的情诗:沉默是长长的,凝视是长长的,甜蜜是长长的,只有时间是短短的呀,我和你在一起!”
“这首诗发表在《芳草地》杂志去年第六期。”
“你怎么知道?”
“作者就是敝人。”他不无得意地说。
“等等,我查查看,我抄了的。”她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一看,双手一拍,“真的是‘危思’!”
“嘿嘿,谁还敢冒名顶替?”他说。
她青眉一竖:“喂,写给谁的,从实招来!”
“谁抄就是写给谁的!”
“别想蒙混过关,你给我坦白!”她捏住他的左耳。
“我说实话,写这诗的时候,我……没有女朋友,是写给想象中的‘她’的!”他急忙辩白。他并没撒谎,写这诗时已和柳莺吹了,但他还是慌得满面通红。
“嘻嘻,还当真,我逗你的!”她松了手,在被她揪红的耳朵上吻了一下,“呃,我买午饭去,你帮我把那几件脏衣服泡一下好么?”
“遵命!”他朝她鞠一躬。
她拿起饭盒,走到门边突然一转身,裙裾旋成一朵大喇叭花,给他抛了个飞吻,闪出门外。
他端坐了一会,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提起水桶,来到走廊上的公用水龙头旁。刚打开龙头,瘦骨伶伶的万富慈踱过来了:“危思,这就实习起来了?”他勉强地笑笑,点点头,懒得说话。接了大半桶水后,他赶紧进了屋,把门关死。
她的脏衣服搭在床头,在他看来一点都不脏,挺鲜艳的。要知道他和廖一平都是一件衣服不穿上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去洗它的。他拿起那些脏衣服,里头有一条精致的胸罩。他忍不住在那条胸罩上摸了一下,心儿一阵微颤。他把脏衣服放进脚盆,倒水浸泡。想起那件橙色外衣里可能有东西,于是去掏口袋。
结果掏出一封信来。
信是召阳群众艺术馆那个姓马的写来的,已经拆看过。他的指尖流动着去信皮里抽信笺的欲望。他想不行,他已经答应努力做到信任她。这对他是一个考验。不过,若信里真的没什么,那他对她的信任不就多了一分吗?他找到了理由,瞥了一眼门,便迅速地将信抽了出来,窸窸窣窣地展开:
庄姝:近来了吗?很想知道你的近况。我还是老样子,整日里背着相机到处跑。日子很无聊。不知你多久能来召阳?若来请电告,我好到车站接你。顺祝快乐。马跃。
信很短,表面上确实没什么。也很难说,问题在于潜台词,当然他不能这样猜测,他怎么能这样呢?这样太无聊了。信里什么都没有,也可能什么都有了。你不能这样想,你这心胸狭隘的家伙。
门外似有脚步声,他赶紧把信放好,塞进衣口袋,按到水里去。一串细小白亮的水泡从那溺水的信里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