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牵起了手。他领先趟着清凉的河水向对岸走去。夏夜的风从他们肩头流过,雪白的浪花在他们脚下的幽暗里不断地绽开。他紧紧抓着冯彤彤的左手,侧身趔趔趄趄地前行。河底的卵石很滑,他的脚板沉着地摸索着,觉得实在了才踏上去。河水没过膝盖时,他们已经走到河道中央,看来是没多大危险了。河水里有一些闪烁的亮点,是星星出来了吧?他无暇看天空,两眼紧盯着水面。离岸慢慢地近了。水淹到了腰部,身子开始不安地摇晃。水流拍打着他们的身体。他吩咐每个人都斜侧着身子,以减小流水的阻力。一簇簇雪浪在他们腰部一侧飞溅。他那只闲余的手在水里划动着,感觉河水是那样的柔软。
离岸只有二十来米远了!他回头大声喊:“小苏,廖一平,你们没问题吧?”“没问题!”廖一平应道。这声音在夜色里传出去很远,显得十分亲切,好象道出了他们之间一种莫可言谕的内在联系。河水冲刷着他们的胸部,他们的身躯变轻了,难以掌握地摇摆起来。突然,他被一个浪头打翻了!他立即踢着腿让身子浮起来,朝后一声嘶喊:“廖一平,我们一个带一个,游啊!”他拖着冯彤彤单臂奋力游了起来。冯彤彤两条腿放肆地扑打,幽黑的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黑黢黢的岸似乎近在咫尺,可总也游不到。冯彤彤的身体太重了,可能心慌的缘故,手划起来根本不得要领。他们向下游漂去。廖一平和苏又茹则游得很自如,眼看得离岸边比他们还近了。“危思,加油!”廖一平喊着。“好咧!”他应了一声,不顾肺部阵阵的疼痛,挥臂斩浪向岸边扑过去……
终于抓住了岸边的石头,休息了一会,他们才费劲地爬上岸去。他们躺在岸坡上,听着河水从身上淙淙地淌下来。他们湿淋淋的身子疲惫已极,在清凉的风里打着冷颤,根本不想动一动……夜色覆盖着他们,他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幽暗的河面上,忽然传来矣乃的桨声,那条划子幽灵似的出现了。划子向他们移过来……“你,你怎么才来?”廖一平气愤地质问。“很对不起,支书要到公社开会,要我送他……想起你们还在洲上,这不,我饭都没吃就赶来了。唉呀,你们何必自己游过来呢,这多冒险!快上船,我把你们送到厂码头去,赶快回去换衣服……”船老板跳上岸来扶他们。
他们又上了船,悠悠地飘流在夜色中。危思仰躺着,头毫不介意地枕在冯彤彤的腿上。他大睁着双眼。夜风虽然凉,身体虽然困乏之极,可头顶这旋转的繁星闪烁的夜空,看上去是如此的美丽呵!
那一天卢笙来厂里找他玩,问他:“你和庄姝进展如何?”
他说:“你很关心?”
“朋友嘛,当然关心。”
“没什么进展。”
“真的?”
“真的。”
卢笙哦了一声。
他说:“你好象有点失望?”
“谈不上谈不上,毕竟这只是你们的事嘛!”
“可我觉得是全世界的事。”
“那是你的感觉,你这家伙感觉真怪,是个感觉天才。从某个方面来讲你的感觉是对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嘛。哎,前几天我在省里碰到达老师,他对你颇为关心呐!”
“对我?”
“是呀,他也听说你和庄姝谈恋爱的事了,还托我向你转告两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对庄姝,婚前要加强教育,婚后要加强防范。”
“他……”
“毕竟是大作家,说得多精辟!对庄姝的事,他也有所耳闻。”
“你下次见他也帮我带句话去。”
“什么话?”
“就说他以后给我带话先通知一声,我好戴上防毒面具!”
“你怎么了?我真把这话带给他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兜……”
“你兜得了吗?你呀你,写诗的总是感情冲动。”
他脸都气青了。
他在俱乐部门前看着那幅巨大的彩色广告画。画的上端写着:热烈欢迎市工人艺术团来我厂演出。下面一大片地方用来描绘一群舞蹈着的女子。领舞的姑娘一个劈叉腾越半空,两条腿绷得笔直,高扬的右手抓着一只鞋。她的椭圆形的脸欢笑着,眼睛幽黑有神,红唇里露出细密皓齿。她的面容神态酷似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那张脸是他郁郁寡欢的根源。他有点怀疑是俱乐部的美工洞悉了他的隐秘,才有意画出这张脸来诱发他的痛苦。
他从心里找了些敌意出来,盯了那张脸好一阵。很奇怪的是那张脸找不出一点瑕疵。也许所有的美人都是相同的,丑陋的人才各有各的丑陋吧。美是一种资本,不过相貌之美不值得有多少骄傲,那是爹妈给的,并非自我奋斗的结果。他挑剔地翘翘嘴角,目光从那幅画上滑了下来。
许多人在他周围挤来拥去,他全然不察。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甚至他也不在,只有他的思想在这儿驻足沉思。她肯定随演出队来了,她是艺术团的指导老师,说不定,能在舞台上见到她。他想,她在台上舞之蹈之,惊鸿一瞥,定能从上千双眸子中发现那不同寻常的两个亮点。那将是怎样一种情形?时间,灯光以及她的舞姿是否会在那个瞬间凝固而获得永恒?他们的目光会在空间的哪个点上交合?是否会再一次碰撞出火花?
“危师傅,你的票在我这儿。”
冯彤彤从人群中挤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粉红色的入场券。他的目光刚好落到她锁骨下那块袒露的胸脯上,一颤,赶紧挪开。那是车间发的票,不是她买的。他伸出手去,冯彤彤把票放在他的手心。
冯彤彤抬抬下颌,似与他有默契似的,先进了检票口。他仍站在那里。门口的人渐渐稀少,天上的星星却拥挤起来,无声地闪耀。听得场子里音乐声潮水般涨起,他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乐池里音乐翻腾,紫红色天鹅绒大幕掩盖着美丽的秘密,堵住一千多双性急的眼睛。他坐下时,左髋部擦着了冯彤彤搁在扶手上的右肘。她的右肘侵犯了他的座位,这是一种暗示,一种语言,但他只能装着不懂。他不愿懂,尤其今天。他将身体向右边紧靠,躲开她的碰触。冯彤彤递过一小包瓜籽,他不太情愿地接了。边看演出边嗑瓜子,多么粗俗的行为,他想,手却机械地将塑料袋撕开了。
音乐嘎然而止。女报幕员从大幕的夹缝里闪了出来。脸蛋十分鲜亮,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是她?不是。报幕员的红唇优雅地翻动,却没听见说的什么。大幕徐徐拉开,音乐欢快地升起。一些因过分鲜艳而模糊不清的人影出现在台上。这个节目里不会有她,所以那些穿红着绿的身体舞得再好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眼花缭乱,视界里是一片变幻莫测的光斑。他随着大家鼓掌,他的掌声躲在众多的掌声里,只有一个人能破译它的含义,它那样孤单,那样焦渴,那样苦闷,犹如荒野里的一声无人回应的呼唤……冯彤彤不时对台上的演员品头论足。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嗑着瓜子,把心中的焦灼噗噗地吐出去。大幕再次关闭,再次开启。“舞蹈,《赶军鞋》,表现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红色根据地的妇女们为红军战士赶制军鞋的场景,热情讴歌了军民鱼水情……”他兴奋地张开了嘴巴。她来了。他的心接受了某种密码,发出奇异的悸颤。音乐快乐得像一群小蝌蚪在空中跳动。
一队穿红色绸便装的女子踏着轻快的舞步走进他的眼睛。细腰,长腿,明眸,小嘴,笑靥,是她。第一个……不,是第二个……第三个。人人都是她。那就是说人人都不是她。他揉揉眼睛,那个领舞的就被他揉出来了。这就是她了,瞧,她单独起舞了。她的舞姿是那么训练有素。她抒情地轻舒长臂,她诗意地踮起脚尖,她轻巧地飞针走线……硕大的月亮从背景上升起,月光镀亮她的脸,她的眸子宝石般熠熠闪光……她找到他了,她的目光如永不迷途的信鸽,准确地落到他脸上。他的面颊承受着神秘的抚摸,哦他透不过气来了,他的灵魂已经出壳,顺着她的目光飞到她的脸上去了……她到了台前,她的脸冲着他,给了他一个大特写。她的脸上浮着一层只有他觉察到的悲戚之色,那是因为他的缘故呵……可她的鼻子不该这么大,颧骨也不该这么高,她好象还长高了一些……她不是她?是的,她不是,她是另一个她,她和他毫无关系……难怪舞姿不怎么的,旋子都打不起来。
他滚烫的脸渐渐降温,挺直的身体弯曲下来。他无力地陷进座椅里。他晓得,她是不会上台的,她是指导老师。她可能躲在幕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舞台两侧的帷幕后,有一些忽隐忽现的人影,都不像她。乐池里只有一个女人,头发烫出无数个圈,俗不可耐,那当然不是她。他找不到她,但不意味着没有她。她可能看见他了,她要窥探他的神态,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来。她当然关心这么久的分离会在他脸上写下些什么。她不会相信他那么薄情,那么内容深刻地爱了一场竟然不会在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晓得他在寻找她,她看见他四顾的眼睛,忍不住要走过来,可是她强忍住了,她有她的尊严……她很矛盾,她眼里噙着热泪,她嘴里默念着他的名字,就像小仲马笔下的玛格丽特念叨着阿尔芒……她就在一箭之遥的什么地方,也许因为过分激动而昏厥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仓惶四顾。他再也看不见台上演了些什么。大幕再一次合拢,音乐骤起,所有观众全站了起来,全沐浴在大幕上反射过来的红光里,大家全都面目狰狞。
这场戏就这么完了吗?他似乎有点不相信。他呆立了很久。他是走出剧场的最后一名观众。在剧场门口,他回转身来,见大幕又敞开了,艺术团的人在拆卸布景,收拾道具,来来去去,忙碌不停。一切都昭然若揭,没有她,更没有什么她的目光。全是他妈的臆想,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那一天,危思随手在交接班本上写了几句诗:
八小时的喧嚣
很静很静
齿轮在咀嚼
心的呻吟
氨气窒息不了
青春的肺叶
是怎样的事故
制造了一个情感伤兵
但是,他随即就把它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