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掩半开的门,他觑着站在书柜前的她。只要他跨进门去,小别重逢的欢宴便宣告开始。但他咬着牙,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的脸因这种压制而稍有点歪斜。他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躯体,不让它忘乎所以。他让自己的心回味这些天来所遭受的痛苦煎熬。他不能因为一个吻,一次拥抱甚至于一个虚伪的笑靥就把他所有的痛楚和苦恼抹煞掉。虽然他既然来了,终究得跨进门去,但他还是得坚守一份冷漠,保持一种距离,免得自己不战而降……
他皱起了眉头,因为她身上的芳香袭过来了。她在翻书。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裹在她身上,腰果真掐得很细,身体的曲线暴露无遗。在一种内在韵律的伴奏下,那些曲线在优美地波动。薄如蝉翼的裙裾下,一双穿肉色丝袜的小腿矜持地立着,泛着润洁的光泽,腿肚子里鼓动着青春活力。那样玲珑的踝骨,令人怜爱地凸起着;而那些小巧的趾头,正在那双白色塑料凉鞋里调皮地蠕动……她的颈子光滑如玉,她伸手拢拢耳边黑发,露出半边红润的面庞。他目光慌惶,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了。
这时她蓦地回头,两眼一闪:“是你?!”惊喜地奔出门来,抓住他的手一拖,他便身不由主地进了屋。他心里一阵晃悠,告诉自己:你不是自己进来的。
“你怎么站在门外发呆呀?”她娇嗔地飞他一眼,随手关上了门。落锁的声音令他心中一跳。她说:“先不许说话,闭上眼睛。”他依从了,因为这样好,这样他就看不见她了。但这念头尚未消失,香风扑面而来,她的柔软长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她的丰满的乳房也紧紧抵在他胸脯上。他的手僵直地垂着,即使碰着了她的大腿,他也不允许自已动弹。他如雕如塑。他必须保持这种姿态,否则后面的事就不可收拾了。他绷着脸。但她的唇肆无忌惮地扑过来,像是一块红烙铁,先是烙了一下他的额头,接着在两颊上各来了一下。接着在他的预感中,那烙铁又压住了他的嘴巴。
他用力地闭紧双唇,似乎那是他情感世界的通道,关闭了唇她就无法侵略他的感情进入他的心。但她的唇片撮起,使劲地顶撞着,那样横蛮而有力,烙铁变成了锥子,锲进了他的两唇之间,拼命往里钻。那种义无反顾英勇顽强恬不知耻的劲头令他吃惊,他的双唇颤抖了,退缩了,松驰了。在这样的进攻面前,他找不到死守的理由,他的防线全线崩溃了……他从丹田之处压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情不自禁地噙住了那条温湿软香的小舌头。他迷乱地抬起双手,怯怯地抚了抚她丰腴而富有弹性的圆圆臀部,接着摸捏着她的细腰不动了。他感到她身体的曲线在他手中优美地扭动着。他被心中快乐的毒焰舔得头晕脑胀,无法自恃。此时再坚持那种冷漠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没有可能。他彻底沉沦在铺天盖地的情潮里,随波逐流,半醉半醒。
后来他发觉他坐在她的床上,她轻轻抚弄他的头发,清澈如水的目光在他脸上流动。他不安地扭了扭脖子。
“这么久才来见我……”她两颊绯红,双眸明亮,微微翘起的嘴角含着一丝嗔怨,但更多的似是绵绵的情意。
有这样一张脸的女子怎会是万富慈所说的那样呢?他心里飘着一片阴影。
“我好想你呢。”她显出一些忸怩之态,将双手抱在他腰间。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那天也是这样抱住那个开摩托的男人的吧?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呢。”她关切地说。
“没什么。”他避开她的目光望着窗外,远处绿叶在翻飞,蓝天空空荡荡,阳光明亮得毫无道理。
“你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扳过他的脸。
“唔,没有。”
“你骗我。”她蹙起眉头。
“我会骗你?”他眉毛一扬。
“危思,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不要有什么误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她直率地凝视着他。
“我也希望这样,”他顿了顿说,“其实我来找过你,可你不在。”
“我到召阳出差了。”
“去学节目?”他忍不住用了审问的口吻。
“是呀,学一个叫《赶军鞋》的舞蹈。”
“坐车还是坐船去的?”他又问,心里突突跳。
“坐摩托去的,啧啧,这一次,我真正尝到了风驰电掣的味道!”她眉飞色舞。
“够刺激吧?”挤在嗓子里的话太多了,一句一句往外跳,他一点都没办法。
“是啊,好快,不到两个钟头就到了!”
“这么快不怕摔下来?”
“不怕,其实很稳当呢。”
“那当然啦……”
“开摩托的技术很好。”
“当然,老牌大学生嘛,可是他要是兴奋得晕头转向了呢?腰里搂着一双那么温柔可爱的小手!”他的嘴巴仿佛自己在动。
“你今天怎么了?”她惊诧不已。
“是我怎么了还是你怎么了?”他突然地爆发了,他盯着她那两片小小的红唇,心想它可能几天前曾压在某个男人脸上,他冲着她嘶喊,“你又跟一个男人搅到一块去了你睡在他斜对面客房里你们孤男寡女的常扯谈扯到半夜三更他正闹离婚他还比你大十几岁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她瞠目结舌,颊上的胭红渐渐褪去。
他如同从陡坡上直冲而下,已经停不住脚。他耳如雷鸣,嘴巴急剧地翻动,他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从万富慈那里听来郁积于胸的可怕字句似乎一古脑全倾泻出去。
最后一个音节从他嘴里滑出来,在屋里盘旋两圈,消失了。他的双唇苦涩地胶粘到一起。脑子很空,整个人仿佛只剩下薄薄的一副壳,他的心犹如一只新生的蝉飞到了遥不可及之处。她离开了他,默默地坐在书桌前,一只手撑着腮,盯着对面那堵墙,纹丝不动。她的两颊苍白如纸,黑亮的眸子呆滞无神。窗外阳光猛烈,强光映进屋来,在墙上投出她半截身影。空气不再流动,所有自然之物都凝固在令人窒息的沉寂里。他全身都长满了耳朵,在等她说话,或者发怒,或者解释。但她报以莫测的沉默。她的姿态执拗而凄婉。她桌下的双腿伸得笔直,脚抵在墙上,宛若抗拒着某种企图。她的连衣裙把枣红色的桌面都染绿了。她像是冻结了,石化了。只有她的幽香仍不绝如缕,袅袅地注入他的鼻腔。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中,他的舌子上分泌出清苦的液体,它汨汨流动,浸透了他的整个身躯……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向他转过脸来,用两只泪光闪烁的黑眸谴责地注视他:“我真没想到,你也跟别人一样往我身上泼脏水!”
“不,我并不完全相信,我希望这些全是谎言,我只想请你证实……”他辩白道。
她的小手颤抖着抓着胸口,语调悲怆:“可是你已经不相信我了……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可是竟然你也……你怎不想想,别人说这些,是有他的目的的!”
“我晓得,有些人是酸葡萄心理。可是只要你解释清楚,不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吗?”他说。
“烟消云散?哼,”她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浮云,“我现在只感到悲哀。我不会向你解释,也不会向你证实。”
“为什么?”
“你没有这个权利!”她说。
“我有!我是你的男朋友,我有权利了解你的一切!”他冲动地说。
“我什么时候给你这种权利了?我的过去与你没有关系,你没有必要知道!”她大声道。
“互相了解是信任的基础,你不让我了解,怎么让我相信你?今后咱们怎么相处?”
“现在还说什么今后,你不觉得有点可笑吗?”她自嘲地撇一下嘴角,又盯着他,“危思,你这样盘问我,不觉得过份吗?不觉得显得没知识没教养吗?”
“我顾不得许多了,”他老实地说,“我被痛苦搅昏了头。”
她急遽地眨眨眼,咬咬下唇:“你痛苦!那是因为你觉得我把耻辱带给了你,我损害了你。可你替我想过没有?告诉你吧,我并不像别人污蔑的那样脏,和我交朋友的,都是些有才华有知识的人。难道除了促成婚姻就不能和异性交朋友了吗?我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人!”
“那万富慈说的那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要刨根问底?”
“嗯!”他坚决地一点头。
“我不想作任何解释!”
“你默认了?”他感觉屋子在晃动。
“我说了我只是不想解释!”她胀红了脸。
“那,那就怪不得我无情了!”他沙哑着喉咙喊了一声,几粒金星从眉心溅了出来。
“我早料到有今天!表面上看来你危思还有点才华,其实也是个凡夫俗子……早跟你说过不要触动我的伤疤,你偏往那里捅刀子。你唤醒了我麻木的心,使它长出希望,然后又把它活活掐死……你多残忍呵!你把我再推回深坑里去吧。你走,远远地离开我,去舔你的伤口去吧!你走,不要再来,如果你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就赶快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