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厢房里,油灯劈劈啪啪地烧着。
躺睡在床上被点了穴道的林莫寒,那双澄清如镜的黑眸,没有焦距地望向窗上的白色罗幔,而屋外的对话,忽远忽近地飘进耳里,与回忆中的某个声音相撞到一块。
“我、我……我与我的兄长走失了。”
静得无声的野林里,那个撞在他怀里哭得他心慌意乱的少女哽咽着,沙哑的哭声揪痛了他的心。
“这事,其实藏在民女心里许久许久了,公主既然已经知道民女是女儿生,应该也调查过民女与神捕大人的相识经过,知道神捕大人从一开始就在帮民女寻找兄长。而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神捕大人是我的兄长了。所以,在林子里被四名壮汉追逐,其实是我有意安排,借此接近神捕大人的。”
这声音,软软的,让他感到很熟悉,但调子里尽是嗟叹,满怀心事的样子,如果是往日,他一定慌忙捉紧那双数过许多苦的小手给予安慰,可今日听后,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觉得心里静得连心跳都快没了。
“我的兄长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记得,当日问起那爱哭的少女她的兄长有什么特征时,少女那双圆圆的大眼睁得又圆又大,一脸的迟疑,甚至还隐隐让他感觉到不对劲。但后来,少女用那双带着憧憬的大眼看着他,缓缓地开口:“我的兄长,长得很平凡,他不会武功,但是却有着满腔正义感,他很聪明,做事情总是走一步算三步,心思细密,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我生病时,他会冒雨抱着我去看大夫,睡不着,他会抱着我在我耳边讲故事……”
“这不是长相,这是你们相处的片断吧?”
当时,他见她说得出神,忍不住打断,心里暗叹她与兄长感情之好,心中亦倍想自己那走失多年的妹子,更加加深了要帮她寻回兄长的决心,也不自觉的,在看她时心中柔软,拿她当妹子看待。只是,这少女爱恶作剧,总在他不经意时,他就被她逗得脸红心跳,方寸大乱。
“我娘在音律上有很高的造诣。”
门外,沾沾自喜又带着几分骄傲的声音响起:“所以,我自然也尽得其优良传统啊!”
这是他从未向外人道的事情,就连为他寻妹子的至交好友也不知道!他的亲娘,曾以男儿之貌进入超堂,亦被封为当年的四大名捕之一,最擅长的乐器是七弦琴——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全是为了逮捕一名狡诈的采花贼才发掘出来的才能。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依稀记得当她说这话时眼神迷离,目光里虽带着玩味,但语调里却不自觉地泻露出几分的懊恼:“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御前第一神捕’,总不会是虚有其名,连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吧?”
为什么眼里藏不住自嘲的幸灾乐祸?说这话时,那少女表面上是在讽刺他在她面前的笨拙,但语调中的黯然,倒像是她自己在逃避着什么,这让他担心极了,几欲伸手去揉平那不小心皱起的眉心,却因为那刁蛮公主突然来闹场……
“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与他相认!”
门外,那刁蛮公主任性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莫寒脑海里穿插混乱的印象,失去焦距的眼睛,终于徐徐地明亮了起来,轻而无声地,把眼光转向大门的方向,他屏住了呼吸,再次被那即将要作出回答的少女揪住了所有的情绪。
门的彼方,两名少女对望着。
小小的院落里,静得能够听见雨水打在叶儿上的声音。
天边,弥漫的雨云渐渐地洗去了浑浊的灰,开始透出了带着微黄色的白光。风,轻轻地吹起,那漫天的细雨也随之舞动,但幼细的水线渐渐疏离,在言谈间悄悄地间断,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而微风中,发丝被吹拂着。
黄涟敛起脸上多余的表情,伸说按住乱飞的长发,视线与若彤公主的错开,凝望着满院子的诡异谧静。
“你倒是开口说话啊!你为什么不与他相认!”
若彤公主忍不住开口催促,似乎心中对她原有的嫉恨开始动摇了,而且,两人间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黄涟敏感的感觉到了。是因为爱屋及乌?信了她是林莫寒的妹子以后,这刁蛮的小公主打算来个亲民政策?然后要她这个未来的小姑子帮着撮合与林莫寒的好姻缘了?
“公主殿下。”
声音幽幽地滚出了喉咙,黄涟转过身来,眼中突然出现了锐利的锋芒,让若彤公主的心震了震。
“我自然有不能与他相认的理由,请莫要再逼问当中底蕴了。”
“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你怕影响了他的仕途?”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黄涟意外地瞪着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而捂住嘴巴的若彤公主,正想开口,不料左肩一痛,黄涟吃惊地瞪着面前笑得得意的若彤公主,只见她缓缓地转过身去,望向院子。
而就在这一秒,院子中有人投落了一枚烟雷,那庞大的粉烟在短短一刹间就弥漫了所有视线!
“涟儿!”
意外熟悉的声音,让黄涟一震,肩膀一紧,同时看到那人的手伸向了若彤公主。而那若彤公主,不闪也不躲,由着那人点住了穴道。
“走!”
猛地听到院子里的爆炸声,被点了定神穴的林莫寒一咬牙,冲破了穴道,飞身出院,但院子里大雾一片,没有黄涟的身影,更不见公主若彤的!
“该死!”
到底是谁把涟儿捉走了?
脑袋依然受高烧影响而昏沉着,林莫寒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唇齿间尝到了腥甜,才发现自己把唇给咬破了。
“冷静冷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惊觉四周静得极不寻常,走遍了整个衙门,才发现所有人都晕到在地上。
贼人是冲着谁而来?
涟儿?公主?还是只为了侮辱朝廷?
紧握住手中的佩剑,林莫寒匆匆赶回刚才的院子里,正要查探贼人是否留下蛛丝马迹,却眼尖地注意到了落在地上印浮着“幕”字的银色徽章,而在银色徽章的背面,是个雕着草书形体的“叶”字。
“这是幕人馆三名馆主中‘江湖百晓生’叶怀风一派的徽章。”
夕阳西下,娇艳的火红染红了大片的天际,天上云朵渺渺,景色干净得迷人,却无法吸引住林莫寒的视线。
在听到站在暗处中的男人那玩味的语调后,倚在墙边的林莫寒抿了抿唇:“果然是他们。”
“据我所知,这叶怀风最近正是为了一则谣言风风火火地感到了苏陌城,不料,却又因为另一则谣言几乎要跟我广寒楼对上。兄弟,你可知到底是什么谣言让江湖人称好好先生的叶怀风居然动怒了?”
没有理会那名男子的调笑,林莫寒直视过去,眼中澄清但带怒:“他到底在哪里?”
“啧啧啧,你这人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工作起来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就像是练武走火入魔一般,那叶怀风啊,好歹是个人物,为了兄弟你放话要追查妖女黄涟的下落而急巴巴地赶来保护佳人,却又因为你和那妖女黄涟……”
“我只想知道,叶怀风他在哪里?”
暗处的男子唇角勾起,似是在玩味一笑:“跟你做兄弟真么仪意思。”碎碎念间,那名男子从暗处里走出来,一身的白衣胜雪,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浮现出浓郁的玩兴,一边把手中的竹筒递过去一边开口:“对了,你可知道这叶怀风与那妖女黄涟曾有‘绝令’之盟?‘绝令’者,若不能把对方杀掉,就得与之纠缠一身,不得离弃……”
“谢了。”
林莫寒直接抽掉那名男子手上的竹筒,取出内容就看。
“你难道不曾怀疑那个在你身边的涟儿就是妖女黄涟?”
右手的拇指抹过性感的下唇,白衣胜雪的男子口中的话让林莫寒稍稍地回过神来,“我先走了,日后有需要,尽管找我。”
也不多说什么,林莫寒转身就要离开。
“喂,你……”
就在白衣男子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林莫寒停住脚步,但也并不回头:“我可能……找着我妹子了。”
“你找着你失踪多年的妹子了?”
没有转身,所以林莫寒没见到身后的白衣男子一脸的诧异古怪。
“她如今不知去向,但极有可能与叶怀风有关系……”
“叶怀风啊……”
“所以,纵使涟儿就是与叶怀风有鸳盟的黄涟,我也……”
一咬牙,林莫寒旋身离开。
夕阳缓缓收起满身的红彩,消失在天际,幽暗的房间里,那白衣男子若有所思地,以右首的拇指,轻轻地抹了抹唇,一次,又一次。
悄悄的,月儿带着夜的华丽,悬挂于天际。
夜,降临了。
炎热的七月夜里,栽满了紫竹的院落中,黄涟默默地走着,指尖没有什么意识地轻敲着翠绿的竹身,仰望向上的角度里,透过紫竹疏离的细叶,她细细地看着天上那弯细细的钩月。
“涟儿。”
低哑的男声带着惯有的霸道,在身后响起。
轻敲竹身的手不自觉成爪状,握住了细细的竹身。黄涟回过头去,正好见到来人向自己抬起霸道的双手,似乎想要将自己拥入怀里。
脚下一旋,黄涟不着痕迹地躲开。
“叶公子。”
很疏离的称讳,就如同此刻对他掀不起半分涟漪的心湖。
“涟儿,你到底要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难道我对你的心意,你竟完全感觉不到么?”
叶怀风激动地向她走来,一脸的受伤。
“叶公子对小女子的相救,小女子没齿难忘,大恩大德,他日必做长生灵位奉于家中,早晚三拄香,为叶公子祈福添寿。”
说实在的,黄涟完全没有料到叶怀风会冒着与朝廷对上的危险前来营救。更没有想到,叶怀风竟然会连若彤公主也“顺便”救了回来。按常理,她是应该为叶怀风的举动深受感动的,毕竟,她与叶怀风是同一类人,永远把机关算尽,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必须是在利益归于自己的前提下。而救她,与朝廷对抗,不管怎么算都应该是一种自杀行为吧?
可是……
她心底只有强烈的无力感,甚至还为叶怀风的营救感到深深的不悦。
即使叶怀风不出手,她亦深信自己有办法说服若彤公主放了她,都怪叶怀风的营救,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公主不见了,事情闹大了,人们只会以为是她做的好事!
才暗恼着,眼前一暗,她的双臂登时被叶怀风紧捏住,才抬眼,就见叶怀风要吻过来。心里微微一惊,她赶紧别开脸,让他的热唇只能落到她的脸颊。
“怎么,莫非你真爱上那个神捕了?所以,现在连碰都碰不得了?”
双肩被紧紧拽住,叶怀风的语调让黄涟心中十分不快,而叶怀风像是并没有察觉似的,仍然说道:“如果你是要报复我隐瞒了你已有妻室之事,也该找一个让我忌惮、会紧张的对象啊!那个所谓的神捕,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官!他是个粗人,他配不上你,也配不上到我的对手!”
见黄涟咬唇不说话,叶怀风猛地放开她:“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
黄涟玩味地看向叶怀风,如他所愿地开口:“叶公子,你还是先把公主送回去吧。”
“你!”
叶怀风瞪着她,为她完全高明的转移话题。
“如果你真是来‘救’我的,就莫要为我再添加一条绑架公主的罪名。”
叶怀风还是在瞪她。
而她,笔直地迎视他的目光,反倒是他心虚地转过了脸去:“我,还有事情需要跟公主谈。”
果然。
虽不知道叶怀风所谓的“谈”是什么,但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出手相救了——只怕,救只是顺便的吧。
“虽然是这样,救你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
面对叶怀风的狼狈,黄涟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你……真爱上了那捕快了?”
回头看着叶怀风带着古怪的目光,看她的眼神在这一刻似乎变得很复杂,但黄涟把那些忽略掉,直问:“公主呢?她在哪?”
对于她的答非所问,叶怀风显得有点咬牙切齿:“我娘子的屋里,就在幽水居。”
说罢,叶怀风愤然转身。
“你不怕我把公主带走?”
她玩味地问着,而他阴晴不定地转头看她:“你不会。”
风起,紫竹林间一阵悦耳的“沙沙”声。
“怀风。”
黄涟突然仰望着天上的钩月,听见那本该开始远去的脚步声瞬间顿住,却并不低头看过去,只是半眯着眼眸,淡淡地开口:“记住了,他的名字是林莫寒。”
风,轻轻地吹着。
黄涟伸手按住了乱飞的长发,细听着毫无动静的远处,直到那脚步声再起,渐渐地听不见了,她才低下头来,眺望着那幽暗的尽头。
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