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裕十五年除夕。
冬日,天气寒冷,到了腊月,天上时不时的飘零着雪花,白雪已覆盖了整个帝都。
而在皇宫的清心园里,满地雪白,梅花枝叶上沾上白雪,但并不能阻止梅花盛开。
梅花,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冷看这人世间悲欢离合,也仿佛是人间正义凛凛的君子,将这一身傲骨示于人间。
宛妍素来是喜欢梅花,清心园里的梅花绽开,她自然是要采几株回来,放在内室,孤芳自赏。
永寿宫里,宛妍摆弄着刚采回来的几株梅花,剪好,插在瓶子上。
她问太后:“祖母,你瞧着这梅花,这样插着可好看?”
太后满脸宠溺:“好,你心灵手巧,自然,做什么也是好看的。”
宛如瞧着宛妍这般欣喜的模样,说道:“阿茵这么喜欢这梅花,倒不如拿梅花来做些糕点或是酿个酒什么的,这么干看着倒不能解渴了。”
宛妍听了也不恼怒,反而是顺着宛如的话:“阿姊这话说的可有些不对了,若是喜欢个兔儿狗儿,要物尽其用,那岂非要把这兔儿狗儿给炖了吃了才好。这般说来,阿姊养着的那个雪松也该拿来吃了。”
宛如听了宛如如此调侃,撇了她一眼:“你这是歪理一大堆。”
宛妍笑了两笑:“这哪是歪理,阿姊心灵手巧,做糕点、酿酒,这些事儿,是信手拈来,就说当前,阿姊拿去年夏天晾干的桂花酿了酒,藏在雪地里,说是等到来年开春时再取出来。”
宛如哼了一声:“你这哪是夸我,分明是惦记着我的酒。”
“是呢,我惦记你的酒,还惦记着雪松的肉呢。”
说来说去还绕回方才的话,宛如不禁恼怒:“你……你到时候可别吃我的酒。”
太后看着这姐妹俩的打闹,也笑着说道:“说的好,到时候别让她吃,让她看着心痒,她要是向你讨了,你定要拿她些好处,莫便宜了这丫头。”
宛妍撇着嘴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阿姊谈论我的梅花,我说阿姊的雪松,哪就要这样看着我眼馋,却不能吃。”
宛妍转而又撒起娇来,从桌上放着的梅花之里摘了一朵,插在宛如的鬓上,又极尽的夸赞:“瞧瞧,这花儿,戴在姐姐头上可真是好看。”
宛如心里是原谅她,可嘴上还是不饶她:“真不知道你是在夸花,还是在夸我。”
宛妍右转而问向太后:“这花好看,人也好看呢,祖母,你说不是吗?”
“让我瞧瞧。”
太后顺着宛妍的目光看着宛如。
鬓上的红梅花开着正盛,而这戴着梅花的人,刚褪去孩童时的稚嫩,还在慢慢成长的女子。
“可别说,越看越好看呢。”
听得太后赞叹,宛如不禁娇羞起来。
太后忽然想起:“今个儿已是除夕了,过了今日,阿如,你可就十三了呀。”
宛妍也不由笑道:“是呀,也该给我寻一位姐夫了呀。”
宛如又是恼怒又是羞愧,双脸竟是胀红了,也引得众人纷纷笑话她。
宛如也是气不过,又与宛妍打闹起来。
玩闹好一会儿,两人竟有些累着了。
太后觉得时辰到了,便吩咐人为这两丫头准备热水,又对这两丫头说道:“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待会儿去净房洗浴,梳洗更衣后,便去合欢殿,赴今年的除夕夜宴了。”
“是。”
净房里,一道屏风,两个少女正在洗浴。
宛妍感叹:“今年年节可真是热闹啊!”
宛如说:“是啊,若不是南晋败给我大齐,怕也不会如此热闹。”停了一下,“我听闻,伯父要晋封后宫嫔妃的位分,只是中书省和门下省没有商议出来,又恰巧过年节,给耽搁了。年节过后一定会再议的。”
宛妍并不太在意:“爱什么时候晋封就什么时候晋封,反正与我无关。况且我又不能左右些什么。”
都是长辈们的事,她们就算是不喜欢,可是她们这些晚辈又能够做得了些什么呢?
宛如并没有说什么,时过境迁,她与宛妍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做事不顾后果的孩子了。
宛如感叹:“看来你也长大了。”
洗浴完毕,两人更衣梳妆,看着对方,彼此会心一笑。
……
……
酉时正,后宫嫔妃、公主们已经先到合欢殿,皇帝与太后也紧跟着到了,礼乐奏响,宴会已经开始。
太后、皇帝在玉阶之上,左右分开。宛妍、宛如一同坐在右侧第一位,丽妃、宛姻在右侧第二位,宣嫔、宛婌在右侧第三位,宁妃、宛妘在左侧第一、二位,慧妃、何淑仪、怡嫔、瑞嫔、穆贵人、琪贵人等顺着位分依次往下。
宴会之上,众人都是笑脸相迎,一片欢喜和乐之景。
先时,皇帝已在承欢殿与皇子、王爷们开了宴席,又饮了不少酒,休息过后才来到合欢殿,此时又与太后和嫔妃们相互敬酒饮酒,语言显得有些疲惫。
说了几句对太后的祝福和庆贺新年的客套话,便转到今日的重头戏——舞曲上。
因着大齐与南晋战事,打了接近三年,最终是南晋大败,南晋迫不得已签订国书,对大齐称臣,并且交纳贡赋,又把长公主之女慕青郡主进献给了大齐,而这南晋郡主又是特地准备了舞曲,在今日的宴会上献舞,故而今日的重头戏便在这舞曲上了。
皇帝传令下去让舞曲开始,负责舞曲的教坊司女官穆教习领命,双手击掌。
准备好后,一阵琴声缓缓传入耳中,听其韵律,极具南方特色,应是南晋那里的舞曲。
正当众人听得入神,木笛声从琴声变小时传来,琴声轻快,笛声欢愉,两种声音交相呼应,仿佛是在演奏极其欢乐的场面。
正当时,一排白衣女子以袖中的白练掩面,从殿前走来,缓缓放下手,露出貌美的脸颊,但没有停留太久,随着韵律变换动作,挥动衣袖裙摆,衣饰上绣着的层层白羽随之旋转,一副仙女飞舞的景象油然而生。
此时,琴声停,箫声起,依旧是南晋的韵律,而笛声在箫声的演奏下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琵琶。
随着琵琶声与萧声,又一排女子走来,跟在前头跳着舞的女子后头,而后女子们围成一圈,分至两边转开,此时人们才注意到中间一个身穿绣花翠纱绿衣裙,头上挽着灵蛇髻,以玉玲珑梅花簪点缀,额上冰玉花钿,耳上南珠耳坠,样貌不同与大齐的女子正蹲着地上。
女子们都在跳舞,唯有她,那个蹲着地上的女子,双眼看着前面,但并未直视面前的天子,只叫众人看清了容貌,一双桃花眼,两弯新月眉,小嘴细唇,身形纤细,极具南方韵味,柔婉而妍丽,宛若娇娇。
怡嫔看着那女子,面露欣赏之意,转头对下头的瑞嫔说道:“倒是极美的。”
瑞嫔笑着回道:“与慧妃有的一比,更是丝毫不逊色于懿德皇后和丽妃呢。”
众人都在端看她,而她并不管其他而来的目光,只静静的在那,仿佛她不是来献舞的主角,而只是一名看客。
忽然,沉重编钟声响起,叮叮当当,既有韵味,又古色古香,她才跟着编钟声缓缓站起来,原地袖舞,渐入佳境,身体随之旋转,那一圈圈转的极其飘逸,宛如仙女下凡,仙气四溢。
跟着为她伴舞的其他人也已退下,只留她一人,但她并未停止,反而从腰间执起羽扇,挥舞着羽扇,目光似是看着玉阶上坐着的皇帝,动作变得缓慢,嘴角含笑,而后站立于中间,以羽扇掩面,不叫旁人看清她此时的神情,因为手往上举,衣袖往下滑,所以手上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只她的人就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她只是一个物品。
此时,其他乐器皆停下,唯余琵琶还在弹奏,众人听着,只觉熟悉,半响才反应过来,是《霓裳羽衣曲》。依着韵律,《霓裳羽衣曲》前六遍无拍,不舞,后六遍,有拍,有舞。
前面六遍,有的人饮了酒,也有的人吃了东西,也有的人在细细观看那站立中的女子,第七遍时,众人又恢复了看戏的姿态,想着那女子还有什么是意想不到的。
节拍有了,但站立的女子依旧未动,正当众人疑惑时,先时离去的女子又回来,抖动衣袖,把衣袖的白练向上扬起,只一会儿,漫天的红梅花飘然而下,这时,女子才一动,用手中的羽扇,与其他女子一起,击打飘落下的红梅,红梅被打的到处飞舞,却偏偏落不了地。
这样的舞艺,这样的红梅,富含新意,精巧而绝伦,已叫众人点头称赞。
但惊喜也绝不止这一个。
忽然,女子甩下羽扇,从腰间中抽出一把软剑,那剑柔软而寒风闪利,女子的目光也尽是凌厉,众人见此,皆是吓了一跳,唯怕她是要刺驾,汪芪给徒弟刘喜使了眼色,让他叫御前侍卫上前待命,稍有动静便即刻出动,其余的人心也是揪着,宛妍、宛如两人的手紧紧握着,也就唯有皇帝和太后平静的看待着这女子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女子抽出软剑,只停留了一会,便使着软剑直击飞舞在空中的红梅,但也极力避免伤到还在挥舞的女子们,女子们没有受到任丝毫的伤害,而红梅却被那女子手中的软剑劈成花不成花的残花,最后悄然地落在地上。
如此这般,看着女子仅仅只是劈着这飞舞的红梅花,众人才放下心来,但在旁边待命的侍卫却丝毫不敢松懈,手中仍旧是紧紧的握着剑把,最后还是皇帝下令让他们退出去了。
不久,其他女子袖舞停歇,排列整齐的跪在地下,而那女子也随之停下,把软剑放回腰间,与她们一同跪下。
舞曲结束了,但众人仍未从刚才的梅花袖舞以及软剑劈梅花回过神来,只觉得是惊叹不已。
皇帝双手鼓掌,连连称好。
跪在地上的绿衫女子,磕头说道:“南晋吴氏拜见太后,拜见吾皇。”
皇帝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皇帝适才已经瞧见她的容颜,如今再端看一遍,心中已有判断,是极美的一位美人。
皇帝不由赞叹:“不曾想南晋竟有这样的美人。”又问,“叫什么名字?”
吴氏回:“璟岚。”
“是哪个字?”
吴氏说:“璟是玉字旁,是家中的排字,岚取自诗句‘朝歌犹夕岚’。”
皇帝点头:“是个不错的名字。”停了一下,又说,“今日一舞,倒是让朕见识了南晋女子的多才多艺。今日,教坊司和跳舞的女子们皆有功,来人,赏。”
跪下的女子们皆磕头谢恩。
太后问吴氏:“以花助舞,本是件乐事,可却偏偏要舞剑以残花,有诗句曾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不知郡主如何解释?”
吴氏稍想一下,便做回答:“文章诗句,小女子也是学过,只是并未理解的太深,太后娘娘见谅,只因小女子父亲是武将出身,小女子也随着父亲和哥哥们习得一些武艺,母亲从小教得小女子舞曲,因是献舞大齐,小女子这才想到舞剑与跳舞结合起来,这样的舞曲也不知是否符合太后娘娘的心意,倒是小女子献丑了。”
太后莞尔一笑:“如此一舞,足以展现南晋的舞曲韵律,叫人流连忘返,确实不错,而郡主惊喜不断,让人耳目一新,也着实是叫人喜欢,郡主说是献丑倒是谦逊了。”太后话锋一转,让人顿觉不妙,“只是吾仍有话要问郡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是不知郡主舞剑,意在何处?”
太后这话直击要害,殿上欢愉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而皇帝仍旧是平静地喝着酒,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静看着吴氏如何回答,其余人凝神摒气不敢出一言,吴氏也不知从何答起,过了好一会才说:“小女子舞剑并无何意。南晋已归顺大齐,只愿大齐与南晋永世交好。”
皇帝点头:“说得好,大齐与南晋永世交好。”
听着皇帝这番话,吴氏松了一口气,而太后见此回答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觉得稍微敲打一下便足够了,又讲:“想来在这舞曲上,也花费了不少功夫吧?”
吴氏说道:“功夫是花了不少,但为了给圣上和太后娘娘的献舞,小女子不敢有所懈怠。”
太后点头:“皇帝,南晋郡主费如此大的心思,仅仅是为你我献一首舞曲,皇帝应当有所表示才是啊!”
皇帝应承,又看着吴氏,说道:“吴氏,封从七品采女,居瑶华宫。”
众人听此,觉得在意料之中,但又颇感意外。意料之中的是吴氏被册封,位分也不会太高,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赐居瑶华宫,众人也猜不准皇帝是什么心思。
丽妃起来说道:“圣上,这怕有不妥,瑶华宫原先是敏仪贵妃的居所。”
皇帝并不在意:“这并无不妥,适逢年节,想必瑶华宫已经清扫一遍了,让人布置一下侧殿,过几日再搬过去就是了。这事就宁妃来负责了。”
宁妃起身应承,再面露笑意看着丽妃。
丽妃得知皇帝心意已决,没再说些什么,也不理会宁妃,只是笑了一笑,以掩饰尴尬。
皇帝继续说道:“新年嘛,说的就是辞旧迎新,旧的不去怎么迎新呢。”又叫人加上吴氏的席位,继续宴席。
太后对皇帝说道:“今年新岁,比起往年格外的热闹,适才皇帝也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吾想着,后宫诸位嫔妃也是许久未升迁了,就连慧妃的晋位,也未曾行册封礼,加之皇后离世也满小三年了,皇帝不妨借着此次,封赏六宫,好让个有能力的妃嫔暂理六宫。”
晋封六宫,也不过是小道消息,更没有定论,听着太后提起这件事,嫔妃们具是眼睛一亮,看着皇帝如何说。
皇帝点头:“母亲说得有理,先时中书省也有人上了折子,说要晋封一下后宫嫔妃,但也因着该晋谁、晋多少,中书、门下二省也未能商议出来,又恰巧过年节,这事儿也就暂缓了,今日里也趁着这个机会,做个不算承诺的承诺,若有不妥,便等年节过后,再上书过来,中书、门下二省再多商讨两番就是了。”
皇帝缓了一下,但并未起身,他的话是旨意,却又不是旨意:“朕承太后之意,后宫每位嫔妃皆升品秩,一同封赏了,再挑个好日子,一同行册封礼。”
嫔妃们听此,均抑制住内心的兴奋,起身出来跪下谢恩。
此时此刻,整个大殿里都被一片欢喜之景所浸润。
宛如瞧着这副景象,连连摇头:“她们有些怕是早早就知道了。”
宛妍并不在意:“你我都已事先知道,她们消息灵通,能不知?”
宛如一笑:“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