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宫人匆忙来往,皆是在筹备着宛如的婚礼,殿内,太后正以玉梳梳着宛如长及腰间的长发,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十梳夫妻白头到老。”
十梳念完,太后便用清水洗去玉梳中沾有的玫香露水,再沾上桂花头油,使得宛如的长发能轻轻挽上,随后就放下玉梳,让玉桃和采蘩上前。
扑粉化妆、戴朝冠、着外衣……这些一摆弄,就已经过了许久。
这时离出发的吉时还有小半个时辰,宛如就趁着这个空档去正殿拜别太后。
太后见宛如过来,忙让宛妍去扶着,又说,“都快启程了,怎么不再休息一下?”
“孙女想过来与祖母说会话。”
宛妍拉着宛如的手,轻笑道,“瞧阿姊说的,又不是往后不能回来了。”
宛如跟着宛妍一同坐下,微微笑了笑,“我念的是祖母,可不是你。”
宛妍无声的笑了笑。
“这儿就是你娘家,你可要常常回来……”太后顿了顿,“长住。”
宛如连连点头,“放心吧,祖母。往后便是祖母嫌我,我也是赖着不走了。”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蕙兰看时候差不多了,就过来提醒,“吉时快到了,郡主该上轿了。”
宛如听罢,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宛妍在她耳边重述一遍,才知道她真的要走了,便缓缓起身,然后跪下,“新越拜别皇祖母。”
宛如伏下身子,宛妍看不出她的神情,但听她声音的起伏,便知她此时是十分的不舍,从前有多么期盼能出嫁,现在就有多么的不舍和难过。
宛妍这时才注意到,晶莹的泪水一直在她眼里打转,转眼一看,见太后眼里也是闪着泪光,一时之间,她无措,只眼看着太后走下来,然后扶起宛如:“此去,当顾好自己,做个贤妻孝媳,方能报吾养育之恩。”
宛如低头回应,“是,谨遵皇祖母教诲。”
太后抬头,欲止住眼中之泪,“去吧。”
宛如点头,拿起托盘上的白玉扇,缓缓地走出了殿门,回头望了一眼正殿上“永寿仙昌”的牌匾以及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太后和宛妍,“阿茵,送我上花轿吧。”
宛妍应承,然后就走到宛如身边,扶着她。
“我要嫁人了,我是高兴的,希望你也是。”
宛妍点头。
两人走到花轿的前面,已经没得再走了。宛如在宛妍耳上说,“都那么久了,你的楚世子怎么还不见回来?”
宛妍小声嘟囔着,“我怎么知道?”
宛如用手拍了拍宛妍,“没事的,应该也快了,我期待你们的火花。”
说完,宛如就上了花轿了。
看着那条红亮而长长的队伍渐渐离去,宛妍在心里说,我也期待和你的火花。
————
在世人看来,新越郡主出嫁,与公主出降无二般,先是皇帝特地把镇西大将军陈盛和召回来观礼,再是授之以公主之礼出嫁。都充分体现了皇帝和太后对宛如和陈家的宠爱和重视。
且看迎亲队伍前面的陈珲、中间的花轿,再到后面抬着的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绵延不止,令人惊叹。
再看一路围观的百姓,一面是吵吵嚷嚷的说着,一面是争破头也要挤到最前面去,直到新娘子下轿,然后进府,没什么看头了,这才慢慢散去。
管弦礼乐从出宫门就开始奏起,一直到新娘下轿,随后进了大将军府,才渐渐止了。
过火盆、跨马鞍、行对拜礼、喝合卺酒……过完这一系列的礼仪,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新郎在外面敬酒,而新娘子则在屋里端坐着。
过了半个时辰,宛如没等到陈珲回来,却等到了肚子的咕咕叫,她把铺在床上的几个桂圆送进嘴里,但依旧解不了肚子的需求,只好求助离她不远的采蘩:“采蘩,我饿了。”
“那婢子去寻些吃食来。”
“嗯。”
————
陈珲一直被人灌着酒,敬了两桌之后,便不想再喝了,但又因此刻敬酒的是大舅子诚王赵景昊他是推辞不了,就另生一计,把大舅子喝醉了,大概就能放他走了。
于是,陈珲就叫嚣着要和两位大舅比酒量:“诚王爷、郡王爷,可敢妹夫比一比酒量?”
陈珲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向着他们这一边。
赵景昊轻笑,“毕竟是妹夫的新婚之夜,把你灌醉了,这让我妹妹怎么办?”
赵景晓附和,“是啊,总不能让我妹妹独守空房吧?”
“那也得看看两位哥哥能不能把我灌醉了。”
陈珲语气嚣张,众人可没见过新郎敢在迎娶新娘之时,当众和新娘的哥哥比酒量的,就一起起哄着,拉着不想比试的兄弟俩去和妹夫比试。
“王爷,郡王爷,既然新郎有意要比试,不妨就看看他陈六郎的酒量如何?”
“是啊是啊,若是二位连妹夫下的战帖都不敢接的话,那往后新娘子岂不是任由新郎欺负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推崇着,让赵景昊兄弟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只是陈珲一对二,是明摆着的不公平,陈珲的哥哥陈瑾见此,也过来说帮忙了,可本来要的就是不公平,众人怎么肯让他掺和进来,于是就拦住陈瑾。
“六郎有胆量,敢单挑新娘娘家人,世子怎好掺和,再说,陈家六郎沙场征战无人不胜,若是连比酒量这一项都要自家哥哥来帮忙,岂不是要笑死人了?”
“就是,我就佩服六郎这勇气,便是输了,也是值得的。”
……
有此一言,陈瑾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眼看着陈珲一坛又一坛的就下肚,直到对面的两兄弟撑不住认输了。
只不过两兄弟认输的方式有些不同,“妹夫,你往后若是肯好好待我妹妹,我今日便是认输了,让人笑话了,也不后悔。”
“那是圣上和太后娘娘亲下的旨意,八抬大轿抬入我陈家的,我岂敢如此!再说,我的妻子,我怎好亏待她!”陈珲向兄弟俩作揖,“请大哥、二哥放心。”
陈珲言语真挚,让赵景昊两人十分动容,连忙点头以示应承。
趁着众人鼓掌称好的时候,陈珲故意晃荡两下,打了个饱嗝,然后扶了扶额头,以示自己喝昏了。
陈瑾见状,立马过去扶着他,又向众人道,“各位,想是今日新郎官喝多了,要是真喝醉了,也不好向新娘子交代,是不是,不如……现在先放新郎官回去?”
连大舅子都喝过了,众人不好再阻拦,也就放了陈珲离去,只是拉着陈瑾,“新郎喝不了,就让新郎的哥哥代替新郎接着喝了。”
看着陈瑾被众人围着轮番敬酒,陈珲露出浅短的一笑后,就让随从鸣烟的搀扶着离开了前厅。
陈珲走着走着,忽然觉得难受,旋即就吐了,停下缓了许久,觉得好些了,才起身走着。
————
哐当一声,门开了,进门的两人与屋里的两人相互对望。
对望一瞬后,宛如放下手中的筷子,转头看了眼放在床上的白玉扇,采蘩低下头,不再看陈珲两人,而陈珲则回头给鸣烟使眼色,示意他离开。
鸣烟识趣的走了,但采蘩却还屋里,还很贴心的给宛如递来了白玉扇。
宛如接下白玉扇,放在膝上,然后指了一指桌上的吃食,与采蘩说,“把这些收了吧。”
采蘩答是,随后就动手收拾了。
这时,陈珲随意的插了一句,“吃饱了?我看桌上还有挺多没吃的。”
前有陈珲关心的话,后有采蘩停下表示询问宛如,宛如只有说,“饱了,本来就不是很饿。”
“适才喝了不少酒,也没吃什么下肚,嗝……”
陈珲的话被一个饱嗝打住了,他唯有解释,“刚刚跟郡主两位哥哥比酒量了,喝得比较多。”
宛如哦了一声。
陈珲轻轻笑着,“郡主猜猜是谁赢了。”
“这还用猜,若是将军输了,该是让人抬回来,一醉不醒的,而不是自己走回来的。”
陈珲点头,“郡主聪明。”又看采蘩还在收拾着,就跟采蘩说,“先别管这个,替我去打盆水来。”
“是。”
采蘩离开后,两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所以就只剩下寂静。宛如坐着,手里握着的白玉扇已经生热了,却还握在手里,陈珲站着,身上觉得憋闷至极,却还是硬撑着。
两人一直沉默,话没多说一句,脚也没多移一步,直到采蘩拿着盆水进来,然后把吃食收走了,才解了局。
看着陈珲正在擦脸,宛如也不知该不该上去帮忙,犹豫之余,陈珲叫着她,“郡主能不能帮我擦擦后背?出了汗,不擦不舒服,但又够不着。”
宛如抬头看他,见得他光溜溜的上半身,心忽然扑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这动作也太快了吧,就一会儿,连里头的里衣都脱下了。
她嗯了一声,随后就起身走到他面前,接过帕子,然后慢慢擦拭着他的后背,她无意的看向他的后背,眼前的景象让她惊讶不已。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有这么多的刀伤,还有……箭伤?
她轻轻抚摸着那一个个凹凸起伏的伤痕,仿佛每一道伤疤都有一个让人动容的故事。
她的指尖停留在一个指头大小的凹洞上,凹洞下能摸得到皮表下的骨头。那是箭伤,他该是身后中箭的,不说有没有刺伤内脏,光是刺到那根骨头,就能让他痛不欲生了。
她真的没办法想象,他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要换作是她,绝对是宁肯死了,也不愿意受这个折磨。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后背时,他已经意识到她的关注点是放在他的那些伤痕上了,怎么就让她看见了?他真是失误了。
他回头看她,拿去了她手里的帕子,然后穿上里衣,“我……不是故意叫你看这些的,对不起……”
她笑了笑,“没事。”
“外头人只看得到光鲜,除了投去艳羡的目光外就没了,他们并不清楚这背后的努力。”
陈珲看着宛如,很是诧异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而她面上的表情,自那一抹笑收回后,就归于平淡了。
除了努力,还有无奈。宛如在心里补充着。然后看着仿佛一切准备妥当的陈珲,“时候不早了,我……去更衣卸妆了。”
累金九珠朝冠、朝阳玉凤祎衣、珊瑚鎏金点翠耳坠……除去这些华丽的装饰和迎面相笑的外表,留下的就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他拉起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今夜过后,你就是我的妻了。”
她轻轻点头,然后随他走到床前。
他掀开被子,看着散在床上的桂圆、莲子,问宛如,“这些可以拿出来吗?我怕睡觉的时候硌着疼。”
“拿出来也不妨事的……吧。”
“嗯。那就拿。”陈珲随后就动起手来,捧着那一堆东西忘桌里送去。
宛如想过去帮忙又觉得无从帮起,而后见他在一个物什上停下了,遂过去一看,却是看见了一条白帕子。
白帕子的用处,宛如是清楚的,但她不清楚他是什么态度,所以嘴巴一抿,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陈珲自然也知道是白帕子的用意,但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干脆一手把帕子扔了,“何需在意这些?!”
宛如把帕子捡回来,“你不在意,但外头人还是会在意的,到头来受非议的还是自己。”
就像她自己一样,本以为不在意外界的议论,但最后还是在意了。
因为一个人没有这么大的忍耐力,能永久的承受住公众的非议,即使装作不在意,但心里已经挨了千刀。
陈珲一把把宛如抱住,“我绝不会让你受旁人的半分非议。”
宛如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为何,对于他这一句承诺,她觉得无比的信任。
宛如在陈珲怀里寻到一种感觉——踏实,这种感觉能让她这一辈子能安心。
真正让人安心的不是千言万语的承诺,也不是拼命的给予,而是一个怀抱,一个无法言传的感觉。
“我信你。不管我们的婚姻是为了什么,我愿意与你共患难。”
共患难,而不是共荣华,这一句虽不是什么庄严的话,却深深刺入陈珲的心底。
患难显真情,荣华见人心,往往患难过后,能够一起共荣华、撑到白头的又有几个?
陈珲不再多想,轻轻解开她的衣扣,然后与她一起躺进床里……
宛如素有夜里醒来喝水的习惯,三更刚过没多久,她就醒了,然后起来喝水。
回来时,见陈珲一个翻动,连她的位置都占了,她不得不去挪动。
陈珲常年在军中,早就养成闻风而动的习惯,但因今日喝了不少酒,加上一再暗示自己这是他的新婚之夜,所以就睡得很熟,几乎是雷打不动的。
所以宛如挪动他的时候,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挪回去了,却不想她刚躺下,他又翻身过来了,还把他的左手搭在她脖子上,压的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搬陈珲左手的时候,宛如才注意到他手腕往上一点靠近关节那处,有几条明显的疤痕,长度大约有一个小指长,受伤程度有深也有浅。
幸亏这里肉多,不然她真是怕他因此把经脉给弄断了。她想,要是再往下一点,她都要怀疑他这是割脉留下的。
呀呀呀,宛如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的都是什么呀,他这么顽强的一个人,怎么会想这么做呢?
宛如转头去,透过远处的烛光看他的面容,她发觉他额头里有一个伤疤。她一手撑在枕头那里,一手过去抚摸着,疤痕不算大,加上有头发做遮挡,并不算很难看。
或许他意识到她的凑近,一手就把她拥进他怀里,身上虽然隔着被子,但两张脸却离的很近。
他睡得迷糊,虽然看着快要醒来,却他偏偏不愿醒来,嘴里一直在喃呢着。她听了几回,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阿宛?
是在叫她吗?
或许是吧,她都已经是他的妻了,他还能叫谁?
宛如微微笑着,然后闭上了双眼,心安理得的和他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