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妍略有疑惑:“四哥,长乐宫不是在那边吗?”
我看着宛妍手指着的方向:“昨晚父亲在未央宫里。呃,吃了些酒。”
我并没有讲父亲大醉,并且没有早朝的事。是怕她太过担心了。
“哦。那你让父亲多注意身体。”
我跟两丫头分开后,就去了未央宫。
……
……
父亲自从母亲崩逝后便意志消沉,朝政也不怎理,更多的是待在未央宫里,虽说以往也常吃酒,但如现下这般醉得天昏地暗的,连早朝也不上是极少有的。
听得御前总管汪芪说父亲适才醒了酒,如今正歇着,我不免松了一口气。
我让他入内达传一声,不久便出来示意我进去。
走了进去,里面的一切依旧,还和母亲生前一般,只觉得酒味很浓,还伴有药味,还有从前母亲喜欢的玉檀香,我看向右侧正躺在太师椅上略有醉意正眯着眼的父亲,他的手里拿着母亲的画像,丝毫不肯松开。
看着眼前的人是老了不少,其实他才四十余岁,可如今两鬓己有些许白发,大哥的疯、母亲的死,已经给他很大打击了。再有南晋不断侵扰大齐边境,西部秦陎、楚恒也不安稳,朝堂上因为“东宫贪污案”、“科举弊案”而元气大伤。这些事情让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心力交瘁。
我细声叫唤一声:“父亲。”
父亲听到我的叫唤,双手一松,母亲的画像就滚落在地上。
我前去把它捡起来,弄好,准备送到父亲手上。
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挂起来吧!”
我听从父亲的话,把母亲的画像挂起来。
父亲看向我:“你过来是……”
“祖母听得父亲吃酒吃多了,也并未早朝,所以祖母让儿子过来。”
父亲闭上了眼睛,慢慢说道:“确实是吃酒吃多了。虽说喝了醒酒汤,可现在还有些头疼,过来替为父按按吧!”
“是。”
我便走到太师椅的后面,轻轻地替他按着。
“你的策论,我看了,写的略微浅显了,还有那一段讲商鞅变法不是很好。还需多锻炼,像这样论述前朝变法改革的文章还是要多磨砺磨砺。”
父亲大醉,竟还记得我的策论,这般关心我,盼望我成才,我该拿什么报答?
我回答道:“是,儿子往后会在这方面多下功夫的。”
“嗯。”父亲点了点头,又说“你才十二岁,但也不小了,四、五年后就可上朝堂议政,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还未待我回答,前头就有人来回禀,说水已经备好了,让父亲去洗浴。
父亲起身,走了两步,似想起些什么,又对我说道:“你这按头的功夫挺不错的,过来接着按吧。”
父亲的言下之意是让我跟着过去。我应声便陪同他一同去了净室。
父亲脱了衣物,大部分身体浸在水上,里头大多都是醒酒的药材,但并不刺鼻难闻,反而有些淡淡的幽香,闻着只叫人清醒,我走过去继续帮他按压。
我做好准备,向他开口道:“父亲,儿子有一事要同父亲说。”
父亲随口一说:“说吧。”
“儿子在清心园里撞见四妹与三妹、如妹妹在争吵,儿子训斥了四妹一通。”
我把前头发生的事情用最简洁的话说出来。
父亲问道:“训斥?”
“是。”
父亲的口气很平静,看不出半点的喜怒:“宛姻做错了什么事,竟然让你这个哥哥的出言训斥?”
我缓了一下:“父亲,儿子本不应说妹妹的不是。但兹事体大,儿子不得不来禀告父亲。”
“如妹妹打坏了四妹的玉佩,四妹要如妹妹的玉佩来赔,可是如妹妹并不肯,所以四妹说如妹妹是孤女,又说三妹是个没娘的孩子。”
说到这,父亲倒吸了一口气,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三妹也说了什么明明生母在世却是失去母亲的话,但四妹也是不肯罢休,说丽娘娘会继立为后,让三妹不必忧心。儿子听着此处,只觉得这事闹得太大了,也顾不得其他,便出言训斥了她。”
我已经把该说的说完了,也再没有说其他的。
过了许久,父亲才问道:“宛姻当真是如此说的?”
父亲问的是四妹,看来四妹说出来的话真的太严重了,我回答道:“是,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儿子不敢作假。父亲,最近宫中都有这样的流言,说丽娘娘颇得圣宠,如今后位空虚,会继立为后,父亲或许没听到过,儿子也只是听到了些,只怕是底下有人在背后嚼了舌根子,才叫四妹说了出来。”
父亲沉稳的说道:“宫中流言,并非是空穴来风,固然是事出有因。怪不得你说是兹事体大,已然不是小孩子之间的吵闹了。”
父亲洗浴好后,汪芪便上前来回禀:“圣上、殿下,太后娘娘传您与四殿下一同去永寿宫。”
父亲说道:“这事儿可不能流传在宫中。”又吩咐汪芪,“把适才在清心园里的宫人全都叫过来,不许让这件事情外传出去,还有在背后乱传丽妃会继立为后的宫人找出来,按照宫规好好处理。”
……
……
永寿侧殿里,乌泱泱的跪倒了一片,还略带几声哭泣。
跪下的人里让出一条道来,让父亲走过父亲向祖母问过安后,就在旁边的位置坐下了,而我则站在一旁。
未待他人说话,丽妃已先出声:“圣上,您得替宛姻做主啊!”
父亲微微一笑:“做主?你倒说说要我给宛姻做什么主?”
丽妃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圣上明鉴,郡主弄坏了宛姻的玉佩,再赔一个也是理所应当,郡主不肯赔,宛姻便是说了两句,三公主何必要拿什么明明生母在世,却失去母亲的话来说,这不是要伤了宛姻的自尊吗?四皇子更是不分青红皂白来训斥宛姻,可怜我们宛姻玉佩摔坏了还要受委屈。”
父亲微微一笑:“是吗?可我听到的,却跟你听到的不一样。景晧,你说一遍你所看到的。”
我讲了我所看到的,又矫正了丽妃的说法:“是。父亲,四妹先说如妹妹是孤女,又讲三妹是没娘的孩子,更是说,说……丽娘娘即将继立为后。”
听到这儿,丽妃已经气急:“你在胡说些什么!”
祖母插话讲道:“宛姻若不是说了这话,吾何需要请你们母女两个过来,给我那过世的儿媳讨一个说法。”
丽妃吃了一惊,转眼看向宛姻,宛姻低头不语。
丽妃依旧为宛姻辩解:“圣上、太后,宛姻只是个孩子,这些话她……她说不出口啊!”
父亲冷笑一声:“说不出口?阿茵,你说宛姻有没有说过这话?”
“有。”
接着,父亲又问了宛如以及目睹了她们争吵的宫人,都说是有。
丽妃什么脸都丢尽了,她才听得这几个孩子在清心园的事,还没来得及细问,也没来得及去长乐宫告状,便被太后请了过去。这件事情她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哪里敢求他为宛姻做主,去请罪还来不及呢。
丽妃连连告罪,但父亲并不理会,祖母也不曾说话。
最后还是祖母岔开了话题,对姐妹三人的行为做出了批评:“有句话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面的主子怎么做,下面的奴仆就这么学。你们身为公主、郡主,是大齐朝的象征,怎么能张口闭口就说出这些话呢?你们都知道错了吗?”
三人一同上前说道:“知道错了!”
宛妍认错:“祖母、父亲,乐清知错,不应该拿这个嫡庶有别来说嘴。”又转向宛姻,“四妹,三姐向你道歉了。”
宛姻也认错:“其实瑞敏也有错,瑞敏不该这么说两位姐姐,也不该说这么不妥当的话。”
宛如跟着认错:“其实这件事情都是因新越而起,新越打坏了四娘的玉佩,理应陪回!”
宛如拿起那枚玉佩,递到宛姻手里,宛姻愣了一下,还是接了玉佩。
丽妃看着宛姻手里的玉佩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略有疑惑:“这玉佩……”
祖母看着丽妃一脸疑惑,不由说道:“玉佩是宛如父母当初留给她的,你先时还向皇帝来讨过,怎么,不记得呢?”
丽妃尴尬一笑:“既然这玉佩是郡主父母留给郡主的,那还是还给郡主的好。”
说罢便从宛姻的手里夺回玉佩,递给了宛如。
宛如却没有接:“新越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能给,丽娘娘还是拿回去吧!”
祖母说道:“既是你的就收了,莫要随便给旁人,若要陪便从永寿宫的库存里拿便是了。”
祖母继续说道:“既然认错了,那就要罚,你们三个各有错处,便是罚抄《女训》二十遍,而且日常的课业的也不能少。可认罚?”
三人一同磕头:“孙女认罚。”
祖母看向丽妃:“丽妃,你觉得吾罚的是否妥当?会不会多了或是少了?”
丽妃哪里敢反驳半句:“太后娘娘罚的极好,妾没有半句话可说。”
祖母对着我说:“景晧,妹妹做错了事,你去训斥她也是对的。你是哥哥,本就有这个责任。”
我没说其他,只回答了这是我该做的,也向宛姻致歉,望她以后不要怪罪于我。
宛姻并没有说什么,丽妃只说我教训的好。
祖母见事情似乎已经结束了,便说道:“这件事情往后也不要再提了。不过是宫人乱嚼舌根子罢了,这些日子,流传在宫中的流言也该制止了。吩咐下去,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一定要好好严惩。”
祖母和父亲把事情压下,只说是要制止流言,拿流言的事压住今日姐妹三人的争吵的事情,他们对妹妹们的回护,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
但做为流言的对象,任由流言在宫中肆意行走的丽妃只怕是要背今天最大的锅了。
父亲沉默许久,终于说道:“丽妃,宫人在乱嚼舌根子,你竟然不知,不说在你代理六宫之职是否做好,光是管着儿女也没别人做得好。上下尊卑、嫡庶之别,竟也拎不清。不光是宫人议论纷纷,宛姻想要你做皇后,连你自己也想吧。”
丽妃听得是心惊胆战,一个个罪名向她抛来,譬如滔滔江水一般,直把她淹没。不过,她没宁妃那么蠢,圣上盛怒之下还敢反驳,于是,她磕了一个头,回道:“圣上,妾知错,请圣上降罪。”
父亲叹了口气:“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丽妃,自你打理后宫诸事以来,这些留言便流于六宫之中,要么是你不知道,要么你就根本不想管。”
父亲是直戳要害,祖母、父亲说不知道,即便是假的,可谁敢反驳?丽妃就不同了,真不知道就说明不会打理后宫,假不知道就说明她是真的有这样的心思。不管留言是从哪里出来的,旁人有这个借力打力的心思,也得要你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总归丽妃是想顺势而上,不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丽妃知道怎么答都不对,干脆也就咬紧嘴唇不说话了。
父亲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丽妃不答话的无礼之举。
祖母见父亲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出来,心中怕是已经有了结果了,此刻一并发作出来,于是叫宫人们都退下,我觉着他们接下来该说的事不适合我听,便告退。几位妹妹也很懂得,紧接着就告退了。
那日里,父亲与祖母和丽妃究竟说了什么,丽妃又犯了什么更严重的错误,我并不知。我只知道,那日之后,丽妃降为嫔位,并且静思己过半年,四妹和七弟也送往寿康宫让太妃们照看着。
但这件事并无几个月前敏妃失势时那么隐晦,多多少少还是能够听得到一些风声的,似乎是与那日三妹落入海清池的事有关。
三妹想是也是听闻到一些,她跑过来问我:“四哥,那日父亲和祖母与丽妃到底说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他们说了什么,我也不知。”
她听了不免有些失落,嘴巴嘟起来:“我问了父亲和祖母,都不愿多说,还有其他人,硬是一点都不能让我知道。可我觉得,是与我有关的,是吗?”
我犹豫再三,还是说出我所知道的:“我听闻是与你那日落水的事有关。”
她一听我的话,眼睛一亮,直愣愣的看着我,期待能从我口中探知更多的消息。
“先时宁妃的猫冲撞了你和八弟,更是让你落入水中,其实这都是有人故意而为。而丽妃就是那个幕后之人。”
我说完看着她,她没有说话,直直愣住,良久,才说出:“为什么?”
我还是摇了摇头:“这也不过是传闻,究竟是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她有些不高兴,圆乎乎的脸蛋透露着不满之意:“可如果真是这样,是她害我落了水,我……为何祖母与父亲不同我说?”
“或是祖母与父亲觉得你还小,等你大些,选个时机再同你说吧。”
她并不满意我的答复,可却又是无可奈何,嘴里小声的嘟囔着:“我已经很大了。”
我并没有说下去,只是让她不要再想这件事情。
几个月后,她跑来告诉我,那日还海清池的事确实是丽妃所为,是她偷听祖母讲话所得到的。
她从祖母口中探出来的真相,令人愤恨,也让人难过,更是让人心疼。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丽妃却没有实质的损伤。
我除了让她不要多想,也不要去怨恨之外,也没有什么能够为她做的。有些事情只能是靠她自己想明白。
其实,谁也没有想到,那日姐妹三人的争吵竟然就这样地压下来,后来这三姐妹谁也没有再像今日这般吵得那么厉害。
也没有想到,那日在海清池里的意外竟然是有人故意设计的。可是就算是严惩了丽妃,对三妹所造成的伤害也是无法弥补的。
更没有想到,这两件事竟然成了徐国公府与永安候府撕开脸皮争斗的诱因之一。
多年以后,我才懂得这三姐妹幼年时的争吵才是最单纯的。
我与她,说着不爱,说着离心,可是争争吵吵的闹了这么些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再也没有当初了。
可是,我有当初吗?
一个皇子,身上所负担的,是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皇子和后宫嫔妃都是一类人,为了那些至高无上的荣耀,而失掉自己的本心。
丽妃自己把自己推向悬崖,摔得粉身碎骨。而我也把自己推向绝路,再无回头之路。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如果让我选择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终归到底,我还是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那个皇位,而不惜牺牲一切。
一盘棋局,黑白分明,无数个棋子,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手握棋子、掌控全局的那个人,却不晓得自己才是那个棋子。
三哥、二姐、三妹、四妹、五弟、六弟,可曾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