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然开春,这宫中最大的事就是贤妃已然有孕两月,皇帝亦是欣喜,虽不曾言明复其贵妃礼遇,但已然是默许了,哪怕礼制超过贵妃,也不责罚,只是说不要如此。
贤妃如今得意,加之一贯的脾性,引的后宫不满,贵妃、淑妃几人也是能让则让。但也难免有些看不惯的,不敢当面说,便在私下说,就如吴璟岚那般,说着贤妃便是宫中的“第二贵妃”,但偏偏就是那么巧,叫宋淑仪听见,又经一传,宫中人人皆知。
皇帝便借此正式复贤妃贵妃礼遇,让她当名正言顺的“第二贵妃”,又给还在病中的罗隹生晋一等侯爵,加封三品金紫光禄大夫。
再者,就是三皇妃苏辛屏有孕一月。除了赵景旭先前那两个夭折了的孩子外,便算是他们这一辈里头一个孙子辈的,太后、皇帝对此很是重视,赏赐了不少东西。
贵妃也是欣喜,如今她算是满意了,儿子是皇帝的长子,得皇帝重用,哥哥是宰相,握着中书门下的权力,自己的贵妃权柄亦是拿得稳稳当当的,如今连孙子都要有了,根本不屑与拿着身孕而得意不已的贤妃计较,“第二贵妃”又如何,肚子里的孩子男女不知,即便让她生下皇子,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哪能那么快长大,等她儿子长大时,他的景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再有他父亲罗隹生已经年老,如今又是病得重,罗隹生一这病,日后即便是好了,也是风烛残年了,若不好,永安侯府上下都要为他守孝,哪里能有什么好日子。
而皇帝依旧是留意着赵景旭的情况,时不时让人汇报赵景旭的行踪,可自四月以来,赵景旭就彻底的没了踪影,连一直照顾他的墨姚也不知其下落,皇帝无奈,但也只能慢慢的去寻找他的下落。
但到后来,皇帝也不再报抱什么希望了,他爱走,就由着他吧。
他早已经是失去这个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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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五,景如蕴正在屋内抚着相思引,一挑一拨,都是用心所为。
铃儿笑道:“选侍这琴是弹得越来越好了。”
景如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其实她最会的不是琴,而是笛子,从前也是在这样的时节,就在郊外迎着春风,吹着笛子,只可惜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景如蕴想起,问道:“今日是科举揭榜之日吧?”
铃儿回答:“是啊,圣上在宣政殿宣告位列榜首之人的名次。选侍,要不婢子去打听是谁做了状元?”
景如蕴还没说话,旁边的玉颦便说:“是你想知道吧?”
“不过是解解闷罢了。”铃儿看向景如蕴,笑着问她,“选侍,你说好不好?”
景如蕴并没否决,只是淡淡的说:“去吧。”
随后,景如蕴又弹了两下琴,觉得心里总是不安稳,也不欲弹了,便吩咐玉颦:“且去把相思引拿回去吧。”
玉颦闻言,说:“选侍不弹了?”
她摇了摇头:“我累了。”
玉颦把琴抱回去:“那选侍休息下吧。”
“嗯。”
一刻钟后,铃儿便回来了。
“婢子刚刚问过,这回科举的状元叫年恪,榜眼是叫许……许嵩安,探花是杜询。”
铃儿的最后一句,景如蕴明显一愣,还在拿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半久才说一句个“哦”字。
见景如蕴如此,玉颦以为她不舒服,便与其他人出去了,让铃儿在里面好好陪陪她。
屋内就景如蕴和铃儿,景如蕴只是默默的坐着,铃儿陪在她旁边。
铃儿很小时就跟着她,甚至比她父母还要了解她。她虽然已经斩断所有,但一旦是与杜询有关的事,她的心里还是会在乎的。
她轻笑:“其实这样也好,总算能扬眉吐气,不必顶一个寒苦出身的名头了。圣上有说他什么吗?”
铃儿回答:“圣上赞赏杜公子才华,下旨入翰林院供职。”
“那也是不错的,将来加官进爵、娶妻生子,得一个圆满人生。只是……我再也听不到他吹的笛子了。”
说起笛子,景如蕴不觉又想吹笛了,哪怕再也回不去,偶尔吹一曲,也是好的,便吩咐铃儿:“把我的木笛取出来吧。”
不久,铃儿就去取了木笛来,景如蕴看着这个木笛,不算极好,但却是用得她最舒心的。
景如蕴拿起木笛,轻轻闭眼,慢慢的吹着,感受着木笛带来的愉悦。
一曲末了,又景如蕴正欲再吹时,便听得是宛妍过来了。
自去年景如蕴劝皇帝一事后,她终得太后信任,也因此与宛如、宛妍渐渐熟络起来,如亲人般的相处,如今听得宛妍来了,便放下木笛,让宛妍进来。
景如蕴与宛妍相互见礼后,宛妍便说:“我酿了些梅花酒,眼下刚刚好,便拿过来给选侍尝一尝。”
景如蕴让人接下,说道:“三娘何必亲自拿过来?”
宛妍轻笑:“不亲自过来,怎知选侍是笛子吹得这样好。”
景如蕴一笑:“只是在家中时习过一两下。”
宛妍哦了一声,又想去些什么,抬头看着景如蕴:“我记得选侍先时是不大会弹琴的。”
景如蕴这才想起来去岁元月的事,她为入宫而表现得不会弹琴,又是练了一年的琴才略见得人,但却是会吹笛,还是这样的好,这不若是两相矛盾?
景如蕴微微一笑:“我笨拙,也不大爱管弦丝乐,几年前我母亲为我寻了个乐师,我依着便学了笛子,只是没学琴。叫三娘见笑了。”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是先学的笛子,而后才学琴,但没学完,就被迫中断了,但她先前不会琴的事摆在眼前,也就选了这样一个折中的说法。
宛妍不解,问:“那何不学下去?”
景如蕴回道:“闺中的女子不能总是学琴学吹笛的,总要学些别的,便是耽搁了。”
宛妍点头,又看着景如蕴的那个木笛,忽然觉得对笛子还蛮感兴趣的,说:“那我也想学吹笛,我见选侍笛子吹得好,不妨教我。”
景如蕴反问:“三娘学了琴和箜篌了,还要再学?”
宛妍回答:“学多些也无妨,总好过是看账本、学管家的。”
景如蕴扑哧一声的笑了,与宛妍相处了许久,便也知她喜欢弹琴和弹箜篌,喜爱梅花,喜欢与宛如、萧滢一起,也爱做女红,但绝不喜欢看账、管家这样乏味的东西。
景如蕴一笑:“那好,我便教三娘吹笛。”
……
……
时间已至七月中旬,皇帝携太后与后宫嫔妃于西郊行宫避暑。
此时,宛妍正在树荫下吹笛子,她学笛子已经有几个月,但也只会一些简单的曲子。
景如蕴笑道:“三娘初学,已是不错了。”
宛妍说道:“倒是想听选侍吹一曲呢。”
见景如蕴不答,宛妍把笛子放入她手中:“来吧。”
景如蕴见推辞不过,便是拿起笛子,吹了一曲清平乐。笛声悠扬欢快,笛中所奏的景象如同近在眼前,让人无法自拔。景如蕴已然放下笛子,宛妍还沉醉在其中。
宛妍赞叹道:“选侍吹得这样的好,那教选侍的师傅必定是更好了。”
景如蕴回答:“三娘也可吹得更好的。”而后见宛妍有倦意,便说,“看三娘也累了,今天就到这吧。”
“嗯。”
与宛妍分开后,景如蕴便与铃儿在小道上走着,因着是在行宫,她住的瑶思院是要从侧面穿过皇帝的仪和殿。
还没走出小道,景如蕴便瞧见远处的一个男子,那男子穿着绿色官服,戴着黑色的圆形官帽,手执木笛站在矮树旁边。
男子是背对着景如蕴的,景如蕴并看不清其容貌,但看男子身形和形态,已然认出男子,正正是杜询,只是他不该在这里啊!
铃儿亦是瞧见杜询,惊讶极了:“是杜……杜翰林。”
景如蕴嘘了一声,示意铃儿不要出声,又连忙拉着铃儿躲在一颗榆树后面,又瞥见他往她这边看来,心里慌极了,生怕他看见她在此。
她不怕见他,只是不该见他,即使她与他再无任何的瓜葛,可也怕被有心人瞧见,编造些无中生有的事,会毁了她与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她站在那里不敢动,而他该是听得铃儿叫的那一声,又往那边一看,便知道她在这里,便于是就拿起手里的木笛吹奏起来,她想过离去,但最终还是留下,静静的听着他的笛声。
他吹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只不过此时没有江畔、没有月夜,只有近在咫尺却不相见的点到为止,只有那些不能逾越的规矩礼节。
景如蕴微微扭头,看着杜询,他还是那么认真,还是吹着那个木笛,只是再也不是从前了。
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里,木笛并不在手里,她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宛妍刚刚带走了,便也不再找了。
等等,景如蕴的脑子里闪过一丝不对劲,他入行宫带着笛子?他没事带什么笛子,不对,他这是刻意的,他知道她这几日与宛妍在此吹笛,他是刻意让她听他吹一曲的。
景如蕴在心里苦笑,这又是何苦,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只为求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是我为了家族荣光才放弃与你在一起的机会,如今这般,不若是会害了你的。
不知不觉,景如蕴的泪水已经流下,心里的痛苦终究是忍不住,无声的哭了起来。
终于,杜询吹完这一曲,放下了木笛,微微转头,用余光看得树下的衣裙还在,也知道她还不曾离去,便还站在原处。
景如蕴也知他不肯离开,只是他在这里待久了可不好,她固然可以往回走,绕远路罢了,但他如此,只怕终究是会引来祸患,便在铃儿的耳边说了几句,让铃儿带给他。
铃儿听得景如蕴的话,便走去杜询那里,与他说:“杜翰林的笛声很好,景选侍亦是听了,只是翰林是外男,宫中规矩森严,外男不能擅闯后宫,行宫亦是一样,后宫女眷在此居住,翰林便不宜停留过久,还请翰林以后多注意一下,以免触犯宫规,害人误己。”
待铃儿说完,杜询只是施了一礼,说:“是,多谢姑娘相告。”而后,再望一眼那个方向,便转身走了。
景如蕴见杜询离去了,也安心许多,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和妆容,便往回走。
虽然往回走绕过去是远了些,但有了杜询刚刚那一曲吹奏,她也不愿再从仪和殿那里过去,怕又碰到他,加上她刚刚哭过,是不宜见人的。
不料,景如蕴才走了两步,就看见宛妍站在一颗树的旁边,手里拿着的是她的木笛,直愣愣的看着她。
宛妍一直都在这?景如蕴怎么就没由留意到呢?那宛妍是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了?她心里一阵慌乱,她就知,杜询执意如此,她亦是没当即离开,大庭广众这下,又是青天白日的,怎不会有人看见,只是除了宛妍,还有谁看见了?
景如蕴看着宛妍,也不知说什么好,刚想开口,宛妍就把木笛放到景如蕴的手里,说:“刚刚忘记把木笛还给选侍了。”
宛妍也不等景如蕴说什么,径直走了。
景如蕴看着宛妍离去,又看着手里的木笛,想起刚刚宛妍看她的神情,怕是已经误会她与杜询了,她心中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之后的几日景如蕴去找宛妍,教她吹笛,宛妍推说这几日累了,不想吹笛了,但并没提那日的事,可她已经感觉到,宛妍是介怀了,景如蕴见有太后和宛如在,也不敢与她解释那天的事。
这几日里,景如蕴心里是焦躁不安,也不知如何与宛妍解释,也怕是别人知晓,传了流言出去,更是忧心着杜询还是如此。
到了八月初一,宛妍外出,正好撞见来找她的景如蕴,她并不打算躲景如蕴,微笑着与景如蕴相互见礼。
景如蕴问宛妍:“三娘这是去哪儿?”
宛妍往前走着:“随意走走。”
景如蕴笑道:“哦,那我陪三娘走走。”
宛妍并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两人走到较少人的地方,也让跟着的人往后些。
景如蕴试着解释:“那日我……”
宛妍说道:“那日他在吹笛,可我看见你在树后面哭了,还挺伤心的。”
景如蕴尴尬一笑:“是。我一时没止住。”
宛妍一笑:“那个男子就是教选侍吹笛的吧?”
景如蕴愣了一下,还是点头:“她姐姐是就是那个乐师。”
宛妍问她:“你喜欢过他,对吗?”
景如蕴有些惊讶,但又嗯了一声:“但都已经是过去了。”又再强调,“也不可能再有联系了。”
宛妍见景如蕴说得恳切,又生出不解:“既然如此,那你们又何必这样呢?都在听着对方听笛,都在给对方吹笛,我年纪虽然小,但也看的明白,你们都不曾忘记过对方。”
景如蕴听得宛妍的最后一句,也是不知要怎么说才说得明白:“我……我是听他吹笛,但我并非刻意为他吹笛,我是真不知他也在此处。”
景如蕴的话,宛妍没问真假,只是继续说着:“若有情,当初何必要入宫,做我父亲的嫔妃,若无情,为何不狠心一些,徒留给对方希望。”又看着景如蕴,“我……我父亲他知道吗?”
景如蕴摇头:“我未与他说。”
宛妍问景如蕴:“那选侍没有想过那日若是我父亲瞧见了会怎样呢?或是我祖母,或是贵妃,或是其他人呢?”
景如蕴承认:“我……确实是我考虑不当,徒留下祸患。”
宛妍顿了一下,而后说道:“那件事,我未曾与旁人说起过,但我希望选侍不要做对不起我父亲的事。”
景如蕴坚定的说:“我不会的,圣上要我忠于他,太后也要我为圣上着想,三娘你也是要我不要做对不起圣上的事,这些我都不敢违逆,我只想让自己做得更好一些。也请三娘相信,我不会与杜询再有任何的瓜葛。”
宛妍一边走着一边说:“好,我相信你。”
景如蕴看着宛妍,慢慢说着:“三娘误会我,我也没办法,毕竟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为了侯府的荣耀,是奔着这些荣华富贵来的,就连我自己也没办法反驳。”
宛妍叹了一口气:“选侍,我总觉得你是与别人不大一样的,她们总是算计着这个,算计着那个,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性命,虽然我清楚,在这宫中,没有人洁白的像雪一样,一丝的污垢都不曾沾染过,即便是有,也不会停留多久的。”
宛妍停了下,又看着景如蕴:“但我希望你和我都能保持最初的样子。就和往常一样,与我和阿姊聊天,一起弹琴吹笛,一起饮酒作乐,你可知,这些时日,我一直把你当亲人一样。”
“嗯。我不会的。”
“啊……”
景如蕴的声音覆盖在这一声惨烈的叫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