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太阳渐渐西偏,阳光经过树林,透出的光亮照在皇帝下凌山的队伍上,队伍走得急忙,谁也不敢拖沓,只想着天黑前必须要赶回行宫。
车内,皇帝抱着贤妃,她的脸色极其苍白,身上盖着皇帝的披风,而浅色衣衫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把匕首还插在胸中。
贤妃觉得自己动一下就疼的不行,问皇帝:“圣上,妾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我不许你死。”皇帝抚摸着贤妃的脸,“琦芸,你不会死的,不会。”
“圣上,绣珠的事……是妾的不对,妾以后不会了。”
皇帝点了点头,也不管她是推侄女上位,弄巧成拙,还是容不下侄女,故意赶走侄女了。
贤妃看着皇帝,泪水已经湿了眼眶,她的话极其真诚而可怜:“不要在冷落我了,我怕。”
皇帝答应着:“好。”
贤妃没再说话了,皇帝怕她睡下,就跟她说着话,她若有若无的应着。
皇帝心里挣扎了一会,才说:“琦芸,对不起,因着那件事,一直都不肯原谅你。”
贤妃已经落下泪了,她知是海清池一事让他与她真正生分了,而后景显夭折,她怨恨他,不肯再理他,他自然不会屈尊去求和,最后还得她低声下气去取悦他。
后来,他复了她妃位,也不过是给世人看的,册封贤妃更是平衡后宫需要的,她的恩宠早已不复从前,她与他已经硬生生隔了一个障壁,可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冷落了她三年,而今才得他一句对不起。
贤妃此时不想说这个,她好累,好想睡上一觉,仿佛这样又能见着她的儿子了。
皇帝看到贤妃快撑不住了,连忙叫住她,不许她就此闭眼。
“我们再生一个,好吗?”
贤妃听此话,仿佛是灌了强心药一样,精神了些:“若是皇子,那……还叫显儿,可以吗?”
皇帝点头。
……
……
虽然西郊行宫皇帝不大常去,但伤药、止血药之类的是一应具有,女医、太医等也赶紧集齐,待贤妃回到西郊行宫,就开始救治了。
此时贤妃正在生死线上,皇帝和宛姻在屏风外,无不担心着贤妃。
而留在行宫的太后得知消息也赶忙过去看望皇帝和贤妃了。
太后看着皇帝的手上的纱布,又听见贤妃嘶喊的声音,心里如刀割一般,毕竟是为皇帝受的伤。
太后问皇帝:“皇帝可有用晚膳?”
皇帝摇了摇头:“儿子不想吃。”
太后劝着皇帝:“还是吃些吧。你守在这儿,也无什么用啊。我让人去备些吃食来。”
说罢,太后便命人去准备了,皇帝不反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站着。
过了一会,吃食已经弄好,呈了上来,皇帝还是不肯去,太后把目光转向原先哭的不成样子而今才好些的宛姻:“宛姻,你也该饿了,去陪你父亲吃一些吧。”
宛姻看着皇帝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答应了,过去叫着皇帝吃些东西。
太后也叹息:“皇帝,无论如何,也要顾及自个的身子。”
皇帝知道拗不过,也就听从太后的话,随意用了点东西。
太后见皇帝肯吃一点,也不再勉强,而后也知贤妃的伤势也得到控制,于是便嘱咐皇帝好好休息就走了。
贤妃的刀拔出来了,只是还虚弱的很,如今已经睡下了,皇帝看着贤妃,心情复杂,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个女子,无论先前她做了什么,可她以身为他挡刀,也足够证明她的忠心了,他还要再怨恨她什么。
如今是五月了,夏天即临,又是在有许多温泉的行宫,不知她的伤口会不会感染。先时,宛妍十月被猫抓伤,只因落了水,就感染到了,高热接连两天不退,也所幸第三日退了高热,养了两个月,才好了。如今,皇帝只盼着贤妃的伤口不要感染,不然,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宛姻过来说:“父亲,汪总管说有事要禀告。”
皇帝这才想起来,冲出重围,逃走的那名刺客,在一口野温泉找到了,但好像在温泉待得太久,加上又负了伤,已经奄奄一息了,之前好像有人禀明他,但他只顾着贤妃,也忘了吩咐他们怎样处理了。
皇帝嗯了一声:“那你看顾好你姨娘。”
宛姻答应了,皇帝旋即就去正堂见了汪芪。
汪芪回禀:“逃走的那名刺客已经死了。”
皇帝问:“从刺客身上搜到些什么?”
“有。”汪芪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来,“这是从装成内侍的刺客衣服里的隔层找到的。”
皇帝接过那块令牌,仔细端详着,令牌是铜制的,仿佛有些年代,上面写着“扬善止恶,宁死不屈”。
“扬善止恶,宁死不屈。”皇帝默念着,觉着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汪芪说:“那个被生擒的刺客开始什么也说,后来才说了‘扬善止恶,宁死不屈’这一句,而后再也不肯说了。”
皇帝反复想着这句话:“这该是与什么秘密组织有关吧。”
汪芪忽然想起来:“圣上,臣记得晋朝有个组织叫‘扬善会’,喊的口号好像也是这句。”
姜闻这么一说,皇帝倒是想起扬善会了,扬善会是不满晋朝的苛政杂税、官府欺压而建立的,后来刺杀晋思宗、劫持宋贵妃时就喊了这句口号。
皇帝说:“扬善会是晋朝末年最大的一个反晋的组织,只是后来晋朝灭了,因梁朝的围剿,逃到南方,又被南晋明宗收服,替明宗做了不少事,明宗死后,懿宗、肃宗继位,加大了对扬善会的打压,而扬善会也不满打压,不肯听令于南晋皇帝,更名作扬山会,但到恒宗一朝时……”
说到此处,皇帝笑了笑,“为了夺回先时割给我大齐的土地,与我大齐屡开战事,也放任扬山会不管了,近十年来因着南晋国内的走私,南晋如今的皇帝打压自家的商户,助长了扬山会的势力,又为了自己办走私,竟扶持扬山会。若说是与扬山会有关,那也就是与南晋有关。”
对于皇帝的这一定论,汪芪不敢出声。
这时,羽林军副统领姜闻过来了,对皇帝说:“圣上,臣依着圣上吩咐,加强行宫防卫,在行宫墙边看到一个宫女,那宫女鬼鬼祟祟,也仿佛是在等什么人,臣的人观察了她半天,她该是没等到人,臣派人去问她,她慌不择路就逃了,留下了这个。”
皇帝看着姜闻手里的东西,与自己手里的令牌是差不多,看着也更新,只是写着“扬山之名,只为除恶”,看来果真扬山会了。
皇帝觉得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刺客在行宫居然还有内应,难不成还要再行刺一次不成?
皇帝把两枚令牌给了汪芪,问姜闻:“那个宫女呢?可知她走去哪了?”
姜闻犹豫了一下:“翔和院。因是宫中嫔妃住所,臣只是让人盯着,不敢贸然进去,这才回禀圣上。”
“翔和院。”皇帝念着这个院子,这是南晋进献给他的那位吴璟岚吴采女的住所啊。
皇帝想了一会就做出决定:“马上带人围住翔和院,只说里面进了可疑人物,去找出那名宫女来。”
姜闻领命:“是。”
姜闻出去了,皇帝也让御前服侍的都出去了,一天的事情堆压下来,他累极了,他想好好休息下。但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想着此次刺杀,是贤妃救了他,是南晋要杀他,又与吴氏有关,事到如今,他不想追查也得查。
皇帝越想越睡不着,加上他也有些怕,或许还有再一次的刺杀,如今不过是闭着眼,缓解眼睛的困,心里是怎样也不能真正安心睡下的。
……
……
今夜真正睡得好的恐怕只有贤妃了。皇帝因畏惧和心中有事而睡不下;宛姻守着贤妃不肯睡;太后也是担忧皇帝,叫人点了安神香,才勉强睡着;景如蕴手上的伤不比皇帝轻,疼了许久才睡下;而苗楚云也是陪着景如蕴,很晚才睡;吴璟岚的院子被围,她这一夜自然也是被搅得睡不好;贵妃急着揽权,处理着后宫事宜,连带着宛妘也不得安生。
羽林军和侍卫们,为了皇帝安危,也是不敢松懈;苏凛、杜江两人连夜赶回帝都,替皇帝处理朝事,再由景晖代为传递;萧诚和景晧留着凌山继续调查刺杀事件。
此时,宛妍也是睡不着,宛如正陪着她说话。
“原来我见过他……在倚空楼的转角处,我见过他。”
宛如一愣:“啊?就是那个羽林郎,你见过?”
宛妍解释:“仅是一面之缘罢了,我当时戴着面纱,他未必知道是我。”
“可你记住他了,不是?”
宛妍点头:“缘分使然吧。”
宛如不答话,她的神情,是笑非笑,而后又偷掩着笑,她比宛妍大了两岁,比宛妍更明白那些人情世故,宛妍怕她想到了些不该想的,忙推了她一下:“阿姊想到何处去了?”
不料,宛如反问:“你以为我想到何处?”
宛如这么一问,宛妍倒是哑口无言,她还小,不是很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那些话,她哪里说的出口,只是说:“看到刺客时,我的心是真的怕了,若不是有秦宇恒在,我也不知会怎样。”
宛妍如此说,宛如也再不玩笑她了,拍了拍她的手,说:“好了,我知你受了惊吓,此刻也别想太多那些事,好好休息就是了。”
宛妍摇头:“睡不着。”
见宛妍无睡意,宛如又说起:“倒是难为贤妃为皇帝挡了那一刀了。”
宛妍感叹:“是啊,我晓得得她一贯的嚣张和傲慢,连带着四妹也是如此,只是这几年被父亲冷落,收敛了不少,却不曾想过她会有这么大的勇气。”
宛如问:“若贤妃此次大难不死,必定会更加得宠。当年的事,你还计较吗?”
宛妍摇头:“从前是不敢,现在是不想了。贤妃这个样子,加上四妹也与我们缓和了关系,倒是让我怨不起来了。”
宛如说了句实在话:“可你对她还是会有隔阂的。”
宛妍亦是赞同:“贤妃如今复宠,她要荣宠、要皇子,但也该避忌着那件事,不会为了讨好父亲,刻意与我装出庶母慈而嫡女孝的局面来的。”
宛如点头,又看了下周围,值夜的映雪和采斓在隔间休息着,内间只有她和宛妍。她对宛妍细声说:“我听闻,当年的事有疑点,祖母怀疑过,但没实据,加之贤妃有觊觎后位之心,也就不再查了。”
宛妍想了想,还是说:“终究是她害的我,她百口莫辩,即使父亲放过她、原谅她,祖母有所怀疑,可我还是觉得是她,现下她护驾受伤,又受了几年的冷落,可也不想故意跟她好,她也不会的。若是让我真正放下对她的隔阂,除非她自己找出真凶来。”
宛妍对于贤妃的性子看得透彻,加上也是有偏颇的认定是海清池一事是贤妃所为,哪怕不怨也不会和好,毕竟贤妃不是宛姻,没有那层血缘,也没有所谓的利益关系,也就不需顾忌着。
宛如其实想借此事,彻底打开宛妍的心结,不曾想她表面的不计较,不过是退让,是她的祖母和父亲让她退让,她不敢去计较,也随着岁月而慢慢淡了对贤妃的怨恨,但心里那层对于贤妃的隔阂始终都是有的,若贤妃不是冤枉的,那这隔阂一直都会存在,毕竟,她是差点就死了。
宛如话到此处,也不多说,不敢再去挖宛妍的心思,不敢再去劝她与贤妃握手言和。她与宛妍都是心里装着许多事的人,对方有事情,安慰一下,抚平心情就好了,对于往事,对于痛处,是万万不能触碰的。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宛如也困了,可宛妍一点困意也没有,反而有些心烦,看着宛如,也不想再去烦扰她,又是想去皇帝,自遇刺以来,她只是到行宫时,匆匆看他一眼,看到他的伤,想关怀,但又因贤妃的伤势,不敢去打扰。
宛妍起身,宛如本着几乎睡着,察觉宛妍起身,便说:“小心着凉。”
宛妍点头,随手拿了间披风披着,说:“阿姊,你先睡,我有点饿,去找点东西吃。”
“好。”
宛妍正往外走,又回头:“嗯……我想去看看我父亲。他也应该是睡不着的。”
皇帝和宛妍是一样,一有事,想的多了,可以彻夜的睡不着。
宛如也知宛妍是挂念皇帝,于是建议:“王喜在屋外守着,你叫他陪你。”
“嗯。”
宛妍去小厨房偷了些糕点来,没来得及吃,便去了皇帝那里。
夏启见宛妍过来,行过礼后,得知宛妍是来看皇帝的,便说:“圣上吩咐,要一个人好好休息下,殿下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我就进去看一眼,很快就出来,我睡不着,去厨房拿了些糕点,还没吃就过来了,我那么辛苦过来,你不会要我就此回去吧?”
夏启无奈,只好答应宛妍。
宛妍接过王喜手里拿着的盒子,进去了。
宛妍入内,穿过外间,入里间,见床上无人,左右观看,才看到皇帝躺在榻上。
皇帝闭着眼,侧着身子,只是盖了毯子,毯掉到地上,他伤了的手上缠满了纱布,露在外面,呼吸均匀,仿佛是睡着了。
宛妍替皇帝整理了一下毯子,皇帝不自觉的动了一下,转换了躺的位置,而后又睁了一下眼,看到是宛妍。
宛妍问:“可是吵醒父亲了?”
皇帝解释:“没,我本就是睡不下,刚刚只是闭着眼休息下罢了。”
宛妍听此,笑了,皇帝既然是没睡,那她刚和夏启的话,应该也听到了,如今是装睡,故意来玩弄她。
皇帝坐起来:“不是还带了糕点?”
宛妍便过去,取了糕点,递给皇帝:“不过是冷的,父亲凑合着吃吧。”
皇帝接过,吃了一口:“味道还可以。”又问宛妍,“怎么这么晚也过来了?”
宛妍笑着回答:“女儿跟父亲一样,也是睡不着呀。”
皇帝摸摸宛妍的头:“你这孩子,都这么晚了还过来,不怕冷着?”
宛妍指了指旁边她刚刚挂上的披风,又继续吃着糕点了,而后抬起头来,问皇帝:“父亲不会要赶我走吧?”
皇帝看着宛妍,也不忍责备她:“父亲怎么舍得,如今凌山遇刺,也怕行宫不安全,夜深了,等下你就在我这歇着吧。”
“嗯。”
吃完糕点,宛妍就和皇帝说了,她遇到蛇,遇到刺客,又被秦宇恒拼命保护的事,而皇帝也说着山上遇刺的始末,说着贤妃出乎意料的挡在他面前。父女二人都在隐隐为对方担忧,但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就互相劝着不要再想着了。
宛妍已经在皇帝怀里睡着了,皇帝把宛妍抱到床上,自己也到榻上睡了,这一回,父女俩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