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区的秋天是农民们最盼望的季节:这时候的玉米、大豆、花生、地瓜等作物都陆续成熟了,农民们更加起早贪黑地劳作着,心里充溢着勃勃的希望。毕竟,对那些青黄不接的家庭来说,至少保证目前能够吃饱肚子了。
其实,有这种盼望和想法的不只是农民,还有柳家围子的柳凡龙。
柳家围子以前是不用担心吃不饱饭的——围子东边的几百亩地一向旱涝保收,单是一年一季的冬小麦就足以解决全村人的吃饭问题,更不用说还有山上的收成,包括狩猎和山果什么的。但现在不同了,因为,地里的收成除了保证村里人吃饭之外,还要供应另外六、七百号人的吃饭,这就是今春天才刚刚成立的沂蒙游击纵队。一下增加了这么多人,而且还都是饭量很大的年轻小伙子,柳家围子的收成便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十一年前的那次匪灾给柳家围子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创伤:围主柳凡飙和几十名乡亲遇难,柳浩达和池玉平下落不明,柳玉枝远赴东北,村里房屋大部分被焚毁。劫后余生的柳凡龙和众子弟发誓重建围子,为死难乡亲报仇。他们更加勤奋地练习武艺,主动出击势力弱小的马子,缴获武器壮大自己。当时刘黑七遭到新任山东省政府主***韩复榘围追堵截,势力不复往昔,竟再也不敢染指柳家围子。抗战爆发后,鬼子派人前来招降,遭柳凡龙严词拒绝,鬼子便派兵来扫荡,柳凡龙抵敌不住,撤进围子后面的大山里,等鬼子走后再出山。几次三番之后,鬼子厌烦懈怠,放弃了对柳家围子的围剿,柳家围子竟成为了日寇铁蹄下的一片净土。
柳家围子英勇抗击日寇的事迹引起了山东省委和山东分局的注意。经过党组织扎实细致的宣传和动员工作,柳凡龙同意接受八路军改编,在柳家围子武装的基础上成立了沂蒙游击纵队,山东分局派来了抗大毕业生张云泽担任纵队政委。
沂蒙游击纵队名字上听起来很唬人,但和其他抗日武装一样,存在着严重的“三缺”问题:缺武器装备、缺粮钱供应、缺军事指挥人员。六、七百人的队伍,只有不到一百杆枪,还都是老掉牙的老套筒和汉阳造,弹药更是严重不足,全纵队一共不到三百发子弹。战士们自嘲说:六、七个人一杆枪,两、三个人一发子弹。
更要命的是缺吃少穿。老话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部队的吃饭问题可是头等大事。随着纵队人数的不断增加,柳凡龙越来越焦躁,天天为部队的吃饭问题操心犯愁,后来他干脆对张云泽说:“武器和指挥人员的事情你去操心吧,我得为队伍找吃的。说一千道一万,队伍吃不饱饭,什么都干不成!”
正在柳凡龙和张云泽为部队的“三缺”问题焦头烂额的时候,山东分局派人送口信过来,说刚刚进驻鲁南的一一五师答应派人过来担任沂蒙游击纵队的司令,还给支援一些钱粮以及武器装备,人员和装备最近两天就会到达!柳凡龙和张云泽两人兴奋得浑身发抖:这下可好了!
两天后的上午,围子前面的空地上,柳玉春和柳玉明等正带领着战士们操练武艺,忽然,玉春好像听到了什么,抬头去看,发现前面的道路上来了五个身穿八路军服装的汉子,前面三个骑着马,腰间挎着盒子枪,后面两个则赶着两辆马车,斜背着一杆长长的日军三八式步枪。五个人都背着一口大砍刀,刀的形状和柳玉春手中的大刀相似。
柳玉春把目光从大刀移到汉子身上,他突然呆住了,片刻后,他丢掉大刀,向来人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哥!哥!你可回来了!”柳玉明也跟着跑过来。那个骑红马的汉子立刻翻身下马,一把抱住柳玉春,继而又保住柳玉明,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来人自然是柳浩达。
整个柳家围子都沸腾了。张云泽顾不得寒暄,忙着清点和接收柳浩达带来的武器弹药;柳凡龙和柳家峪众子弟则顾不得武器,围着柳浩达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这问那,弄得柳浩达顾此失彼,不知道回答哪一句问话才是,结果到后来什么都没回答,大家什么也没弄明白。
没办法,柳浩达只得像说书艺人似的,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大家围成一圈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什么。当大家听柳浩达说前几天救了刘黑七和他的老家人却遭暗算的时候,大家忍不住骂起了刘黑七。柳玉祥拍了下大腿,大声说:“哥,你就不该去救刘黑七的老家人!他们和刘黑七一样,不是东西!”
柳浩达摇头说:“不救不行!刘黑七是大坏蛋,但他的老家人不见得都杀过人放过火。咱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儿啊,你可回来了!”柳浩达心头一震,急忙回头去看——他的母亲!
西郭村之战令吉泽野博触动很大。在此之前,他的想法比较天真,他把日军即将大举征剿教导团的消息告诉了牛伟,满以为八路军闻讯撤走,双方打不起来,自然也就少死人甚至不死人了。但他没有料到,教导团却采取了火攻,烧毁了四辆坦克和近百日本兵。这令他心里非常愧疚。他觉得,是他本人把这些同袍送进的火海。但到了后来,恼羞成怒的中弘一郎要烧死无辜的百姓,这便重新点燃了他的怒火。当柳浩达率领八路军战士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来解救老百姓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感悟: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壮举!但他心里的疙瘩终究未能完全解开——他是半个日本人,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同袍当着他的面被八路军杀死!而且那个被柳浩达砍掉头颅的联队参谋,正是吉泽野博的好友。
回到临沂后,吉泽野博去找牛伟,表示:“我不干了!你杀了我吧。”
牛伟大惊:“怎么了?”
吉泽野博说:“我的……被活活烧死了那么多。我想少死人,可死的更多了。”
牛伟松了口气,他明白吉泽野博的心理了。
牛伟问吉泽野博:“那你认为我们八路军应该怎么办?难道一枪不发,一个日本人也不杀,只等着被你们杀?”
吉泽野博很干脆:“躲!躲起来或者跑了不行吗?”
牛伟说:“躲到哪里?能跑掉吗?中弘一郎会不会追?跑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吉泽野博一时语塞。
牛伟扫了一眼吉泽野博,说:“你只看到日本兵被烧死了,可是,有多少中国人被日本兵烧死了?单是一个南京就有多少?别忘了,是日本人来中国杀人放火的!那些被烧死被杀死的兵,本来是要去杀死中国人的。他们,还有你,如果呆在你们日本国内,不来中国杀人放火,哪里会被杀死被烧死?”
吉泽野博沉默了,半天才说:“我该怎么办呢?”
牛伟说道:“还能怎么办?你那天也见过反战同盟的会员了。他们也告诉过你了,要想少死人,只有反对战争、结束战争!”
吉泽野博再次沉默了。
牛伟拍了拍吉泽野博的肩膀,说:“战争是残酷的,所以我们才反对战争,是不是?”
吉泽野博心情沉重地说:“牛娃子,这次死了很多人,我想去洪观寺给他们办个超度法会。”
牛伟说:“这是你们的事情,你应该去向中弘一郎请示。”
吉泽野博连忙表示:“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愿。我想以个人的名义去办法会。”
牛伟淡淡地说:“那就更随你便了。”
吉泽野博说:“牛娃子,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这边的阵亡者我都有名字,我希望你能给我提供你们那边的名字。”
牛伟哭笑不得:“我们共产党不信这个。你只管你们那边就行了。再说,我哪有八路军的阵亡名单?”
吉泽野博无奈地走了。
自从洪观寺被毁十二年来,洪观寺就不曾做过超度法会。一方面,做法会的场所、法器和人员都比较缺乏;另一方面,兵匪战乱鬼子天灾接踵而至,生命脆弱得像一棵芦苇,死人成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想到,那些如草芥般逝去的生命还须享受一场神圣的宗教仪式。
正因如此,当吉泽野博提出要做超度法会的时候,同空和尚和池玉平都颇感吃惊,这个日本鬼子是这么多年来头一个来要求做超度法会的。
那么,答不答应呢?同空和尚让吉泽野博稍等一会儿,他要考虑一下。
池玉平跟进来说:“师父,不能答应这个日本鬼子!”
同空和尚说:“为什么呢?”
池玉平气愤地说:“日本鬼子坏事做尽,死了就该下地狱,哪有去西天的道理?鬼子活着时作恶多端,死后反而能被超度到西天极乐世界,那谁还相信因果?”
同空和尚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他温和地对池玉平说:“你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且问你,超度到底有没有用处?是不是只要举办了超度法会,就真的能被超度到西天极乐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