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梦林醒过来了。
郭梦林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那就是名闻全国的济南南城墙抗战。事后,总司令部追究他抗命之责,要对他撤职查办军法处置。幸亏许多黄埔校友联名上书求情,总司令部怕犯众怒,只把郭梦林撤职了事。然后,总司令破天荒地接见了他,并与他有过一次长谈。总司令谈了他在济南事件中的想法:日本亡我之心由来已久,我们在没有完成北伐统一全国的情况下和日本全面开战,一方面国力军力完全不是对手,会让中国陷入亡国灭种的危险;另一方面各地军阀不但会趁机壮大势力,更有可能和日本媾和,成为日本在中国扶植的傀儡政权。到那时,我们多年的革命成果岂非化为泡影?政治是复杂的,作为一名军人,看不透政治不要紧,但一定要相信中央会有通盘考虑的,不能任由民族主义情绪牵着鼻子走……
那次谈话后,郭梦林竟有大彻大悟之感,他对自己当初的热血行为感到后悔不迭,从此他变成了一个完全尊奉中央政策的“纯粹”军人——没有质疑,只有无条件的执行。
郭梦林在被闲置了三年之后,总司令部新组建四十九师,授予给他四十九师二二三团团长的职务,令他训练士兵,准备打仗。
郭梦林担任了团长之后,立即通过专门渠道,将在其他部队里已经成为连长的池玉平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当了营长。三年过后,又将玉平破格提拔为副团长。
郭梦林所在的四十九师时常和红军进行摩擦。郭梦林此前因抗命而被免职,此番吸取了教训。因此他虽然对中央让打共军颇为不解,但想起总司令对他的那次训诫,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
和其他部队的士兵不同,郭梦林这个团的士兵们,大都有着强烈的爱国心。他们之所以要求到郭梦林的部队里来,原本盼着能够跟着郭梦林去打鬼子,谁知还是来打红军。郭梦林没法可想,大道理都讲腻味了,士兵们早都听够了,逆反心理越来越大,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于是,郭梦林遭到了参加革命军以来最大的信任危机——几乎一夜之间,整个团的士兵不再信任他,不再爱戴他,相反,士兵们甚至开始公开违反他的命令。打仗一开始,士兵们就开始大量开小差,剩下的士兵也都等着投降。郭梦林只好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强压硬逼着士兵们开枪,自己更是奋不顾身身先士卒,冲在前面,以至于锁骨都被红军打断了。
重伤的郭梦林只有等死,但死神还未到来,柳玉飞却来了并且救了他。
郭梦林醒来时已是晚上,床头的一个木板上放着一盏油灯,一闪一闪地摇曳着昏黄的光。外面隐约传来一阵阵雄壮的号声。郭梦林动了动身子,竟感觉锁骨不再如前那样疼痛难忍。他用手去摸了下,发现受伤的地方已经缠上了绷带,郭梦林知道自己的伤已经得到了医治。他没费多大劲儿就判断出自己是在红军的战地医院里。他知道肯定是柳玉飞把他送到这里的。想当年自己在济南街头和柳玉飞、池玉平相伴痛杀日本鬼子,彼此虽头一次相遇,却肝胆相照惺惺相惜,谁料今日却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真是造化弄人啊!像柳玉飞这样的英雄好汉竟当了红军,实是党国的大不幸。已经和自己貌合神离的池玉平碰上他的兄弟,这次肯定也要转投了红军。自己既成了孤家寡人,又成了阶下囚,内心不由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传的孤独和悲凉。当年他在济南南城墙时也曾孤独悲凉过,但那次他不迷茫不绝望,而这次他却完全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方向。
门开了,进来一名身穿红军军装、戴着红军军帽,双手端着医疗盘的女子。这女子把医疗盘随手放在油灯旁边,转脸对郭梦林微笑着说:“醒了郭营长?哦,不,郭团长。”
郭梦林的第一感觉是认为自己又在做梦。眼前这个女子多年来曾屡屡出现在他的梦里,只是她每次出现时都是同样的装束穿着白大褂。她每次脸上的神情却并不一致,有时是微笑温和,有时是哀婉感伤,有时却是坚毅果敢。他每次都一遍遍地对她深情呼唤。却从未得到过她的任何回应。他不知道他梦中的这个人的神情为什么会如此多变,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和他说话。这让他每次醒来后总是惆怅不已——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啊!
可是,这次的这张脸尽管一如往常地微笑温和,却是显现在一只八角帽下,而令郭梦林意外的是,她竟前所未有的先和他打招呼了。那么,这还是在梦中吗?应该是吧?自己正和戴八角帽的红军打仗,莫非出现在梦中的她也变成了红军模样?
郭梦林深吸了口气,深情地说:“你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么多年,你头一次和我说话呢。”
那红军女子脸上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这在郭梦林的梦中是不曾出现过的神情。她说:“郭团长是不是有点……”她走上前来,扯出脖子上的听诊器戴在耳朵上,然后郭梦林便感觉胸膛有一种凉凉的感觉。刹那间,郭梦林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做梦!这是真正的她!
郭梦林觉得胸膛上的那一股凉意竟忽然变成了一股暖流,并迅速流遍了全身,又迅速集中到了他的胸膛,立时变成了一团火,这团火在他的胸内奔突冲撞,似是要迸发出来。这团火炙烤着他,让他感到浑身燥热,好像立刻就要大汗淋漓似的。他竭尽全力平静自己,艰难地说:“杨医生,是你救了我?多谢了!”
杨雪淡淡地说:“谢什么!要说谢,我得先谢你,别忘了当年你从鬼子手里救了我和小罗。”她想起下午柳玉飞和她关于“一报还一报”的争吵,莞尔一笑。
郭梦林的心抽搐了一下,当年济南街头那一幕涌现在脑海中。他感到一阵内疚:他最终还是未能救下小罗,而小罗这个对他一见倾心的痴情姑娘就死在他怀里。多年来,他竟从未梦见过小罗!
杨雪见郭梦林低头不语,只道他因自己受伤被俘感到难堪,便想安慰他两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好再次致谢:“那次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和小罗就落到鬼子手里了,那比死要痛苦一万倍。你知道那之前我在想什么吗?”
郭梦林感兴趣地问:“想什么?”
杨雪说:“我在想,我若是带着手术刀逃出来该有多好!”
郭梦林很奇怪:“带手术刀干什么?杀鬼子吗?”
杨雪平静地说:“手术刀怎么能杀得了鬼子?自杀啊!”
郭梦林想起杨雪镇静自若地卸下“三八式”的刺刀并准备自杀的那一幕,不禁有些沮丧,说:“我早该猜出你是共产党的。我太笨了,现在才知道。”
杨雪怔了怔,不解地望着郭梦林。
郭梦林解释说:“你当时的动作一看就知道经过训练的。”又加上一句,“视死如归啊!只有共产党才视死如归——信仰的力量太强大了!”
杨雪一笑:“那时候我可不是视死如归,更与信仰无关。当时我只知道,落到鬼子手里生不如死。”
郭梦林本想继续说:“你如果没有信仰你就做不到那么镇静。”突然想到,自己若不是柳玉飞和池玉平出手相救,也肯定落到鬼子手里了。当时自己已经打死了多个鬼子,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抓到他后还不知怎么折磨他呢?听说那次被鬼子俘虏的国军士兵,全都被虐杀了。日本鬼子对待俘虏,可说是世界上最惨无人道的。这应该与日本这个民族的心理特性有关,这个民族向来不尊重生命,骨子里带着残忍、嗜血的本性,喜欢蔑视和践踏外民族的尊严,民族优越感特别强,自视为优等民族,而在外民族眼里恰恰恶劣不堪。
杨雪见郭梦林又沉默了,便想另外寻找个话题打破僵局,便问:“这些年你怎么样?”
郭梦林叹了口气,说:“不怎么样,有些……有些憋屈。”
杨雪感到奇怪,正待要问,门外有人大笑:“连抗日英雄都感到憋屈,这样的党国还有什么可留恋之处?”正是柳玉飞。
郭梦林当然知道柳玉飞的潜台词,心想,这就开始劝降了?这么快!他试图撑着身体坐起来,但牵动着伤口,立即疼得皱紧了眉头。杨雪走上前一步止住他,说:“郭团长,刚做完手术,不要乱动。”郭梦林只得侧过头对玉飞抱了抱拳:“柳团长,多谢相救!”
柳玉飞说:“不是我救的,是她救的。”玉飞指了指杨雪,“哦,对了,还有玉平,玉平给你输的血。”
因为给郭梦林输血的事情,柳玉飞下午和杨雪吵了起来,这是杨雪头一次见玉飞对她发火。她不明白玉飞为何情绪如此激动,报答郭梦林真的这么急切吗?她见柳玉飞这样说,便笑道:“终归是你把郭团长送到这里的吧。”
柳玉飞不再分辩。他下午和杨雪莫名其妙地大动肝火,心里早已后悔不迭。后来他和池玉平往回走的时候,玉平竟直言不讳:“哥,你喜欢那个……杨所长?”
柳玉飞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池玉平笑道:“你从来没有这么急过。你不愿让杨所长的血流到郭团长身上……杨所长给你输过血吧?”
柳玉飞点头。池玉平说:“看你的眼神就知道。”
柳玉飞有点发怔。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竟然能够出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