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笑声,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从围子墙上跨进了门楼里来。这少女修长的身材,虽然穿着同龄女孩常穿的那种臃肿的大襟碎花棉袄,但掩不住苗条的腰肢。最让人心动的是,少女长着一张雪白却又饱满的圆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带着浓浓的笑意,活泼泼地转动着,这更让她显得清丽脱俗。少女的后面还有七、八个青年男女,都笑嘻嘻地望着池一平。
池一平立刻扭捏起来,一颗心竟莫名地“咚咚”狂跳起来,清秀的脸庞隐隐有些涨红,嘴唇张了好几下,终于嗫嚅道:“枝妹……我……”
少女不理他,自顾自地把冰凉的手伸进了池一平的衣领下呵他,一面威胁他:“还敢不敢乱说我?哎,我问你,还敢不敢?哼,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池一平拼命地缩着脖子,嘴里夸张地叫着,站起来转着圈躲避着少女,两只胳膊弯里紧紧地抱着枪,样子非常滑稽和狼狈。柳玉飞和后面的那些青年男女都哄笑起来。
池一平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但实际上精明干练,枪法超绝,在方圆百里以内早已声名鹊起。但他有“克星”——就是眼前这少女,只要一碰到她,他就缚手缚脚,只有求饶认输的份儿。
池一平把身子依靠在墙上,少女无法从他脖子后面伸手呵他了,总算停了下来,但她转眼看到池一平抱在胸前的枪,便劈手去夺。
池一平反应倒快,他立即把枪从胳膊弯里转到手上抓得牢牢的,一面哀求道:“枝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动我的枪……”
少女见那么多的人在看热闹,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手?便继续抓住步枪嚷道:“快说,你才是疯丫头!你说不说?”
池一平说:“好好,我说,我说,你把手松开,我就说。”
少女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圆圆的大眼睛里闪着兴奋而调皮的光芒。
池一平重新把枪背在肩上,向门口看了一眼,他想瞅空子跑出去,但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他憋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突然,他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你才是疯丫头!”周围的人们再次哄笑起来。
少女又羞又气,她没想到池一平来了这么一手。
少女松开步枪,伸手就拧住了池一平的耳朵:“好啊,死不改悔,看我怎么收拾你!”
池一平一面喊着疼,一面分辩说:“大伙儿都听得明白,是你叫我这么说的。”大家再次哄笑起来。
这时,只听门口有人说道:“好了好了,玉枝,别闹了。你一平哥一晚上没睡,该让他去睡觉了。”
玉枝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又轻轻地戳了一下池一平的脑门:“暂时先饶了你,以后再找你算账。要不是爹来了……哼!”
来人是柳玉飞和柳玉枝的父亲柳凡飙。柳凡飙看上去四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腰里扎一条粗布腰带,腰带外围则是一条铁鞭,这越发让他显得精干彪悍。但他说话时的语气却很温和,浓眉下的眼睛虽然不太大,但同样也温和而有神,让人油然生出亲近之感。柳凡飙算得上是柳姓家族的族长和柳家围子的围主。本来,在柳家峪,柳凡飙的辈分和年龄都不算最高,但他为人正直,处事公正,在柳姓家族中拥有极高的威信,再加上他早些年曾闯过外,见识广,就成了柳家峪的领头人。
柳凡飙自幼读书识字,粗通文墨,加之武艺高强,可以说能文能武。二十岁时,经山外的亲戚介绍,柳凡飙下了关东,在奉天一家镖局里当镖头,走南闯北闯荡了十几年,并在奉天娶妻安家,生儿育女。十年前,镖局遭遇变故倒闭,掌柜的夫妻两个双双身染重病奄奄一息,临终前将他的独生爱子、年仅十岁的池一平托付给柳凡飙。池一平背上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一杆“汉阳造”步枪,跟着柳凡飙一家人来到了柳凡飙在山东的老家、沂汶县柳家峪。从此池一平管柳凡飙夫妻两个叫爹娘,与柳玉飞、柳玉枝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亲兄妹一般。
柳凡飙对对柳玉飞和池一平说:“你俩守了一夜的围子,快下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我来的时候,你娘已经开始烧饭了,估计这会儿烧好了。玉明、玉祥,你们两个也一块过去吃吧,我听说你娘昨晚受了风凉,头疼发烧,还没做饭呢。你俩吃了饭后来替我们。其余的回家吃完饭后,继续到村东的麦场练习射箭,对付“西南马子”,箭比大刀要管用呢。”
一个年轻人嘟哝道:“射箭还能比打枪管用?大伯,咱什么时候能使枪?整个柳家峪就只一平哥有枪。”说话的是柳玉春,柳玉飞的堂弟。
柳凡飙说:“谁不知道快枪好使?可你知道现在一杆快枪要多少钱吗?二百多块现大洋呢。再说,咱就是有钱,可这节骨眼上,上哪去淘腾快枪?你知道,一平的枪是他从关东带回来的。先练习着用箭,等过去这阵了,咱一定能想办法淘腾来快枪。”
柳玉春等人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柳玉枝眼见自己和父亲守围子,觉得厌烦。便嘟着嘴对父亲说:“爹,我要出围子。”
柳凡飙眉毛一扬:“出围子?干啥?”
柳玉枝说:“赶庙会去,今天三月三,洪观寺有庙会。”
柳凡飙很干脆:“不行!”
柳玉枝气鼓鼓地问:“为啥?”
柳凡飙说:“还用问吗?现在到处都在闹‘西南马子’。你现在去赶庙会不是没事找事嘛!”
柳玉枝气呼呼地说:“爹,从过年到现在,您一直不让我们出围子,我都快闷死了。您老说“西南马子”要来,可这么长时间了,连个“西南马子”的毛都没见。八成是‘西南马子’听说咱柳家峪个个会功夫,不敢……”
门楼外有个声音打断了玉枝:“爹,快来看!‘西南马子’!‘西南马子’!肯定是‘西南马子’!让枝妹给念叨来了。”是池一平的声音。
原来,柳玉飞和池一平正准备下围子,柳玉飞无意中他向围子外瞅了一眼,突然发现在白茫茫的山野中,有一些黑点子在向这边蠕动。他拉住池一平向那些黑点子指了指。池一平仔细看了看,又揉了揉眼,终于辨清了:这是人!而且还有两个骑着马的人!啊呀,是“西南马子”!
池一平是打猎的好手,眼力一向了得。
柳玉飞点了点头:来了,“西南马子”终于来了!围子墙没有白建!
柳凡飙和女儿奔出门楼,几个已经下了围子的年轻人听到池一平的喊声,立即又纷纷跑了上来。
柳凡飙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沉声说道:“玉明和玉祥,你们俩赶快去拿着弓箭上围子来,不,不是你俩的弓箭,是把所有的弓箭都拿上来,多去几个人。玉春,你去把你爹和其他人都叫来,上来的时候弓着身子别抬头,也别说话,先看看‘西南马子’什么动静再说。”末了又问一句:“下面围子门关上了吧?没人出围子吧?”
那些黑点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柳凡飙粗略数了一数,估计有四、五十人,但只有两个人骑着马,其余的人步行。骑马的一个应该是个旗手,他一手握着旗杆,另一只手放在怀里暖和着。在西北风的强力吹拂下,一只手扛旗显然不够稳定,因此,旗子一直东倒西歪的。
是的,正是“西南马子”!一定是他们,万恶的“西南马子”!所有人的心都“扑腾扑腾”地跳着。等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西南马子”终于来了。
这时候,西北风仍然“呼呼”地刮着,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中仍三三两两地飘着雪花,应该是风从树梢上吹下来的。围墙上的人们弓着身子,免不了会露出脖颈,有些雪花便钻了进来,立即化成了水滴,冰冷冰冷的,但人们谁也顾不得这个,两眼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西南马子”。有急性子的已经把弓拉了起来。柳凡飙小声喊了句:“谁也不能动手!都把弓箭放下。”
柳玉春的爹柳凡龙又带领一伙年轻人上了围子。凡龙凑到凡飙跟前:“哥,知道是那一伙的吗?”凡飙摇了摇头。
现在,地上的积雪表面上看还是白雪,而白雪下面早已融化得差不多了,在马蹄的踢踏下,雪水立即变成了泥水,混杂在一起,显得泥泞不堪和肮脏不堪。步行的人踏在泥地上,“扑哧扑哧”地响着,深一脚浅一脚,格外艰难。
突然,旗手后面的一个马子脚下一滑,一下歪倒在地上,好像是受了传染似的,后面几个马子也东倒西歪地滑倒了。这下围子墙上的人们看清楚了:倒在地上的那几个被绑着双手,并用绳子串在了一起。绳子的顶端在骑着马的那个马子的马鞍子下。人们再仔细看去,另外一个骑着马的马子的后面,同样也拉着一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