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沐说,光年和时光不管是站在哪一个角度,都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都说TIME WAITS NO ONE,但味道不一样。
青草地没有草,小溪流没有水。
一切很自然。但是有前提条件,是在安水镇很自然。不管是干裂的黄土地,还是干涸的小溪流,都有存在的价值,为时间买账,为青春颂歌。
少女原本喜欢墨绿色的浅草,尽管她不知道草长到了茂盛时还是寸草是因为工人的修剪,她还是时常想象在天际之下,俯首就是大片大片的墨绿。透过电视机屏幕她看过那样的世界,遐想中那里的天会特别蓝,水会特别凉,人会特别美,灯光会特别璀璨,那么是很希望生活的世界,可是那么远,远得必须付出好大的努力才可以触碰到它的光辉与灿烂。她明白。
高一的课程应该很轻松,但是她是除了上学就要到山坡上看着觅食的黄牛,那里的草很少,原本应该有的墨绿,她时常想是不是都是被黄牛吃掉的。她厌恶它们,可是却不得不饲养它们。小黄牛是父亲从集市上买来的,花了好几年节省下来的钱,狠心买下的。父亲说,只有小黄牛变得大黄牛,才有钱给她上高中。
那需要多久。她天真地扬起朴素的脸,朝着黝黑的面孔微笑。
妞子,高一吧?那么,再过两年,两年就好。父亲憨实地摸着她的头,发丝上被那双满是黄泥的手摸过之后,她的发丝上就夹杂了土黄色的泥。那时候她还不懂得美,就算脏了还会嘻嘻地笑。
两年。她很期待。但是初中就想离开这里。这是放在心里的话,她不敢说,害怕大家都笑她太天真。她叫方妞子,很土的名字。但是那时候她也察觉不出来,住在大山脚下的孩子,他们的名字都通俗得不能再通俗,张三,李四,原本我们只有在开玩笑时才会用到的代词,这里真的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就说和妞子最亲近的朋友吧,她叫李小花。
高一的课程负担应该也不是很重吧?局外人看到妞子满头大汗,皱着眉头做数学题的时候,都会摇摇头。原本妞子很喜欢学校里唯一一个从市里来的老师,可是当有一天,妞子听到那老师在修改她的作业时,对办公室的老师说,妞子那孩子数学真的不行,只是简单的函数算式,却怎么也算不通。那么,就算是其它成绩都很好,光是数学这道坎,也没有办法承受保送生的名额。
妞子的心咯噔一下,转身就跑,她跑得很快,拌了一跤,跌倒在不规则的台阶上。少女的自尊心像玻璃球一样遗漏了满地。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一直都很努力。她不明白为什么计算题里面总有那么多名词,她只会数牛,也会在放牛的时候,骑在牛背上,身后的景物在倒退,慢慢长大的黄牛会在浅浅的泥潭上留下一个一个脚印。那个时候,妞子就会数:一二三四五……没有乘法,也没有除法。更何况多了一个未知数,一个交叉着的X,看得妞子心痒痒。
农村孩子的生活很简单,没有太多的复杂。
每年为安水镇孩子特设的市一中插班生考试,看来有点遥远。
“妞子,你怎么啦!”董楼书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大摞的作业本。
她抬起头看着他,羞得脸通红,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唰”地一下不见了。可是她跑到很远的地方还是停下来了,那个时候她回头看,看不到他,心里有细微的哀伤,像做针线活儿时不小心被针戳了一下手指。有些敏感,但又难以言喻的感觉。
董楼书。大概是小镇上名字最特别的一个人,他的父亲是整个年级仅有的两个数学老师当中的一个,虽然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但总观是蘸上了文化的味儿,他的名字里有“书”,再加上学习向来很好。大家都说董楼书一定可以成为一中插班生考试的保送生。好厉害哟。妞子也那么想,董楼书的命真好。她看他的时候会脸红,他们很少说话。有时候同学间的悄悄话,咬耳朵时,李小花会对妞子说,男娃们都说董楼书喜欢妞子你哦!
微微上翘的音调一点一点爬上妞子的心,她不是兴奋,而是觉得很丢脸。思想课上老师就说过早恋是那么的可耻。
但是毕竟高一,才加入共青团的年龄,还会在团会上大声歌唱《光荣啊,中国共青团》的年龄。妞子粗糙的小手会情不自禁地掐着胸前的团徽,摇着头,跑开。鞋底与石板发出的摩擦声异常响亮。
年少的小暧昧,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很单纯。
那天妞子逃课了,胸前别着团徽的那一刻,她还记得自己在团旗下宣言说以后要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结果,她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感到了一些羞耻,她不敢回家,漫山遍野地走。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下来,她害怕父亲吓唬她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就把家里的黄牛宰了,她知道父亲舍不得,但还是会害怕。
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到处都是黄土地。不过父亲说过,走二十里路的地方就会有高大的树木,那些伐木的施工队伍还没有开到那里。如果妞子哪天去了市里读高中,就带她去看看墨绿色的生机。妞子想到了这个,已经没有耐心,擦了擦鼻涕,抹了抹眼泪,就上路了。她一蹦一跳,像欢快的小鸟,忧伤的事情可以很快忘记,这就是孩子,单纯的孩子。
细碎的脚步,带起飞扬的轻沙,朦胧成一片独自享乐的欢愉。
全世界在此刻都听得见,无论是独孤的鸟鸣,还是匆忙的脚步声。
所以,在下一秒发出的不友好的声音也不可以忽略,不是吗?
“喂!小不点!”妞子不知道这个声音在叫谁,她继续往前走。
“……我说你耳朵是不是聋了!那个穿黄衣服的小不点!”
是在叫自己吗?妞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服,那明明是米白色的,是因为洗不干净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怎么可以随便叫别人小不点呢?
妞子回过头,看到一个全身都是泥印子的少年,他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竖起来,他的双脚陷进了泥潭里,很难拔出来,他皱着眉头,将近暴跳如雷。这些都是后来才看到的,妞子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少年头顶上由细树枝编制成的圈圈,那墨绿色的叶子,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快过来帮帮我!”少年不耐烦,态度很不友善,不是惹人喜欢的类型,所以妞子嘟起嘴巴,不情愿地向他走近。就算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扮演了少年的拐杖,成为他顺利脱离泥潭的恩人,可是却连一声谢谢也没有。他不会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把你的裤子也弄脏了之类的话,只会用粗秽的言语心疼自己脚上的新鞋就这么泡汤了,但是他只是心疼这双限量版的耐克鞋成了这样多可惜,却把一千多块的价格说得轻描淡写。妞子盯着他的鞋死死地看着,然后身体重心向前倾,把脚往后藏,她的鞋子还是表姐穿过的旧鞋子,至于价格,更是不值得一提。一千多块,她不知道要用几个X才可以填满里面的空白。
“诶,你至少要说谢谢……”看着少年准备离开的背影,妞子加快了脚步跟上去,扯住他的衣服,少年拿下耳机看着她,用很冲的声音说,“把手拿开!脏死了!”
看上去真的很可怕。妞子是胆怯的,但还是拉着他的衣服不放,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原本她想说他是不是伐木工人,但是她的手拉着他的衣服,质感很好,她听隔壁家的大婶说过城里人穿的那个名牌摸起来可舒服了,于是她最后还是问出了“你爸爸是伐木老板吗”。少年捧腹大笑,他说怎么会有那么好玩的小不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让她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你也像我一样逃课了吗?”
少年不说话,把耳机收到口袋里,“……不,是采风!”
“采风是什么东西?”
少年的双手插进口袋里,减慢了脚步,“是找灵感!”
“那么,找灵感做什么?”妞子的问题穷追不舍。
少年停在原地,“……画画,想画出生活的色彩。”
“那你为什么逃学?”少年这次先提了问,妞子低下头,踢着小石子说,“因为我的函数算式总是做不好,老师说这样就没有机会参加市一中的插班生考试……”
“我……我就在市一中呐!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考!”少年像是很犹豫才说出了这句话,这句在妞子而言无比羡慕的话语,让这个看起来有点坏坏的少年说出来,确实有点嘲讽。妞子一直都以为市一中的学生优秀得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她的眼神中透露出难以置信,于是他补充了一句,“是高一(12)班!”
高一(12)班,是么?
妞子轻轻握了握手心,再举起手擦了擦鼻子,手指尖还残留着少年衣服上的香味,这种味道她在城里来的老师身边闻到过。
妞子在发呆,闻着那好闻的味道发呆。
但是少年认为是数字更有说服力,让她震惊了,他挑了挑眉,笑起来的时候嘴巴会有点斜。
就是在那个午后,老师把保送名单上将“方妞子”三个字划掉。也是在那个下午,妞子看到这个很特别的少年,在安水镇很难见到的少年,她记住他的眉目,他的声音,还记得他临走前她问他的名字,他说,那是与时间有关的名字。有些浅白。意义模糊。于是,他的眼眸转了转,在妞子的手心上写了:TIME WAITS NO ONE。
应该是看不懂的吧,少年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妞子挥着手往回跑,她说她也知道时间不等人,她说那么时间,我们在一中见。
没有想象中的诧异。
也只不过是模仿一些人哲理性的腔调,少年那么想,头也没有回。
岁月划过年轮很快就找不到痕迹,哪怕它曾经那么近。
高一的期末考试,也作为进入一中的插班考试,考场定在市一中。满头大汗的妞子,签字笔握在手中都会发抖。监考老师走过她的身边,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询问:同学,你哪里不舒服吗?
妞子使劲地摇头,可是嘴唇如宣纸一般白。她怯场,分明将所有的公式都倒背如流,分明也能将每次发下来的卷子都完成,也能将解开对函数的偏见,可是还是会怯场,她冒的全是冷汗,她一抬头就会看到满天空的星星。一闪一闪,耀眼的就像印象中少年的眼睛。
最后,被老师带出教室到休息区去成了没有办法抵抗的事情。
没有人的长廊,抬起头就能看到青藤从栏杆的这一头缠到了那一头。墨绿色,是妞子最喜欢的颜色。
她的手反复地在石凳上摩擦着,原本紧闭的嘴巴不觉就咧开了,如果能带走一片叶子也好啊!妞子站起来,踮起脚,努力地靠近墨绿色的叶子,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就要摘到了——“同学!你想要破坏绿化吗?”像是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妞子的动作僵持在那里,脸红辛辛的。她有点怕,嘴里想说对不起,却在转身之后蹦出一句“我……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够多高而已……”
声音越来越轻,是诧异吗?
这……这不是那个少年吗,那个说自己的名字和时间有关的少年,他在某个午后给她制造了一片懵懂的幻境,然后又消失不见,他有邪邪的笑容,还有笑起来是嘴角的单边微斜。
但是,不认得吗?还是那么快就忘记?
妞子像一个小丑一样扮演着那天少年的双脚陷进泥坑的样子,应该很好笑才对,但是站在眼前的少年没有笑,他朝着她走来,柔软的头发一扬一扬。类似于这样的场景泡沫剧中播放了无数次,可是没有看过这些剧目的妞子不懂得怎样才可以营造更浪漫的气氛,她看着他,想看着他,但是又迅速地低下头,少年的眼睛晶亮亮的,好像里面镶着玻璃球。正面是不熟悉的,那场偶遇印象最深的也只是他的背影——高大,但有些驼背,其实妞子觉得他可以站得很挺拔,就像董楼书一样,每天走起路来都像新闻联播中的男主播,硬板板。
那么期待一个小小的招呼,哪怕是挥手也好,但是他径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长廊的那一头,一个齐刘海的女孩笑容甜蜜地说,光年,你快点。
光年。这个和她擦肩而过,只留给她背影的人叫做光年。
妞子愣愣地看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原本还想提醒他上次他忘了问她的名字。但是,算了吧……没有了董楼书的高二年级,方妞子成了名人。
就连市里来的数学老师都说,妞子把高三升学的火在高二就预先点燃了。她学得更加努力,就连在放牛的时候也不忘坐在牛背上背英语单词。她最喜欢说的就是TIME WAITS NO ONE,于是老师把妞子说的话在年级大会上读了一次又一次,她说读书就要像妞子一样懂得时间不等人。可是却看不透少女眼中对墨绿色的崇拜。
父亲会坐在太阳底下拿着妞子的成绩单满脸笑得皱纹深深,到哪里都夸女儿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于是,三姑六婶在这个时候一个劲地往妞子家里送鸡蛋,送奶制品,心疼地说妞子的母亲走得早,她们应该早疼疼。因此,迟缓发育的妞子,到了高二终于开始长高,似乎再也不是一年前那个只有一米五也不到的小不点了,一年时间她长了七公分,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她时常想起那个齐刘海的女孩,于是就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出及眉的刘海。
大家都说方妞子是从高一期末考之后开始变化的,越变越漂亮了。单纯的女孩有了虚荣心,虚荣心就成了她学习的最大动力。当每次大考妞子的名字都是顺数下来第一个的时候,班主任拍着她的肩膀说,年级老师开会决定,今年一中的保送生就是你了。董楼书在那里已经快一学年了,你有什么不懂得可以去问他。
妞子点点头,心里如长廊上茂盛的紫藤一般交织在一起。
她知道,她要去高二(12)班告诉光年,她的名字叫做方妞子,还要告诉他,其实真正破坏绿化的罪魁祸首是他。因为他摘走了墨绿色的叶子,也摘走了那天她漂流在空中不安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