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雨后。
难得的清凉微风吹过齐国宫殿的琉璃婉廊,携着茉莉的幽香,轻盈地掠过东阁南开的轩窗。
临窗而坐的漪姜公主深吸一口这难得的清爽,夏日里燥热难耐的烦闷顿时一扫而光。微微欠身,脖颈上的幽蓝宝石项链闪过灵动的光芒。
公主瞧着面前桌案上一件新呈上来的剔透珍宝,左手托腮,右手的食指轻轻从这珍宝的轮廓上抚过。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身边的宫女纷纷躬身道贺。
公主不以为然:“我大齐国力昌盛,什么珍奇异宝没有,不过是得了个普通的水晶摆件罢了,有什么稀罕。”
“公主,有所不知,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晶。”一个宫女上前一步,探身说道,“传说蓬莱仙国有一颗被祝愿过的水晶石辗转来到中原大地,后来被匠师塑造成云雁的形态,便是您面前这尊冰雁。凡是得到它的人,不久就会遇到毕生挚爱,幸福一生。秦国公子派人送来此物,可见其对公主的一片痴心”
公主朱唇微启:“无稽之谈。”
怎么看,这件手掌大的水晶摆件除了工艺精巧外,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联系到那秦国公子,却不免有趣。
“我与那秦少公子不过是数月前远远的见过一面,连他的样子都没记清,他对我又何来的一片痴情?”公主道。
宫女奉迎着回话:“要论我齐国第一美人漪姜公主,有哪个王侯贵族不是魂牵梦绕,心神向往。奴婢听说,这位少公子俊美倜傥,能文善武,是未来秦王的不二人选,公主与公子正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好了秀莲,近日来越发的油嘴滑舌了。”公主故作严肃,不过秀莲的奉承,她倒也很是受用。想起那日的一面之缘,有关秦国公子的一切,公主不但没有忘记,反而记忆犹新。
几个月前,她的舅公,当朝宰相后胜向齐建王引荐来访的秦国使臣团。一行人穿过内廷花园前往议政厅,恰好那时她正与王后在园内赏花。
情窦初开的少女感到一道灼人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漪姜一抬头发现,使臣队伍中一个俊美的少年竟直直的盯着自己,连被她发觉也并不避讳收敛。后胜奇怪使臣慢下来的脚步,便寻着少年的目光发现了园中另一角倩立花间的漪姜,便含笑向少年凑前低语。少年听过后,含笑向漪姜点头示意。
漪姜忽觉脸颊发烫不知如何应对,连忙低头回避。待她稍稍稳定心绪,忍不住抬眼回望,一行人已经穿过花园,远远的向议政厅方向去了。事后漪姜得知,那少年正是秦国的少公子胡亥。
此后不久,就传来了秦王为少公子求亲的消息。齐建王大喜,漪姜是齐王唯一的掌上明珠,两国若能联姻,于国于民都是百利无害的美事,这桩良缘便迅速敲定。
日前秦国特使来访,更是送来了无数珍奇异宝,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不过,只是远远对望,就能确定对方是自己的毕生挚爱?听起来似乎有些牵强。漪姜曾经幻想自己能像普通的民间女子那样,可以在碧玉年华与自己的挚爱经历一场轰轰烈烈,值得回味一生的爱恋。但身为王室成员,她深知自己的婚配终究会被政事左右,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也只是妄念罢了。
漪姜望着冰雁出神,它美好的寓意似乎让整颗水晶格外耀眼动人。回忆间,少公子炽热的目光也着实令人难忘,再加上他俊美的外表和显赫的身世,若能嫁给这样的人,也不愧是当今女子所能获得的最大幸福。
想到这些,漪姜浅舒一口气,不由得微笑起来。
此时一个宫女从屋外进来禀报,齐王急召公主前往商议婚嫁事宜。
果真如此之快!
公主拂袖起身,却见身边侍女面色大变,好奇回望,便见那桌上的水晶冰雁被她宽大华美的衣袖抚过,正向桌边倒去,她一惊之下,衣袖抖动更助力它越过桌沿。剔透无瑕的冰雁,闪过一道夺目的光华,便瞬间触地摔得粉碎。
残破的水晶碎冰般散落一地,漪姜立在当中,望着碎片中折射出的无数个自己,心中不觉微微刺痛。
大婚当前,此事当真好不吉利。她原本不大相信那些胡编乱造的传言,只是自己才刚倾心于将终身大事寄托在这美好的传说上,就瞬间亲手毁了它,心中难免不适。
但转念一想,此番婚事已成定局,两国邦交甚好,还能有什么变故?漪姜心里念着,她可不是那种只能听之任之,幽怨闺中的小女子,于是轻松地吩咐左右道:“一块水晶而已,打扫干净便是。”
雨后的骄阳最是明媚。廊檐上还悬着的雨珠浸饱了温暖,争先闪烁几下便不小心跌到石阶上,溅起一朵水花。
漪姜小心的踏过水花,身后一行宫人恭敬地跟随着。
临近东殿的门廊下,有几个年轻人正持剑立身等候着,一色青衣布衫,质朴的打扮一看便知不是宫中之人。
“那些是什么人?很是面生啊”漪姜不由得好奇。
“公主,这些是大王请来的民间剑术高手,具体的,奴婢也不知晓。”
漪姜笑道:“这一个个的穷酸相,还需父王‘请’来,面子可真是不小。”
拐过转角,公主一行走近青衣剑客,他们起先立于廊下轻声交谈,见有服饰华贵的皇室女子路过,纷纷立于两侧,恭敬地低头不语。
公主并未理会他们,只径直走过。但他们中的一个少年却令漪姜忍不住又多望上一眼。
说起这个人,当真是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当其他人具都立身低头不语时,这少年却侧身坐在掌宽的木栏上,以臂作枕,闲依廊柱,迷起眼睛望向对面屋檐下一对相斗正酣的灰燕,那神情漠然闲散,仿佛除了这眼中的光景,天底下任何人,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依礼,平民面对王室应俯身叩拜,这一众剑客虽只是立身致意,但看在态度恭敬的份上,漪姜心中不悦却也懒得计较。她本就不喜欢这些外来人士,如今看到这个毫无礼数的少年,心中厌恶更盛,不由得皱了皱眉,当即加快脚步,只想快点把这个人移出视线。
正当漪姜走到这懒散少年身边时,不想那少年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
漪姜再压不住胸中怒火,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瞪着他,哪知那少年仍然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的风景,根本无视她的存在。
在这大齐宫内,人人都知道齐王对漪姜公主这个独女视若至宝,加之她自幼无生母照料,齐王对她便是加倍宠溺,只要她皱一下眉头,哪怕正宫王后也要让她三分。
现下,这宫外来的毛头小子未发一言,就令她气势扫地,她虽站定脚步,却到底羞于承认他人对自己的轻视,只能干站在那里怒目相视,竟迟迟开不了口,也下不了台。
秀莲见此情景连忙替主子解围,扬声道:“大胆!哪里来的刁民,敢对公主无礼!”
剑客中略年长的一位青年向前一步,抱拳行礼:“不知公主大驾,是我等失礼。在下的这位师弟生性天真,不明宫中礼数,并非有意冒犯,在下代他向公主致歉告罪,还望公主息怒。”
漪姜侧过脸来瞪着青年剑客,见此人挺拔持重,声音谦和,举手投足间挑不出半分不妥,却偏偏激起了她的脾气:“在下?难道一进我大齐宫殿,连身份都认不清楚了吗?秀莲,还不快教教这些莽夫识些最起码的礼仪。”
秀莲应了一声,上前一脸鄙夷的对着青年剑客道:“乡野凡夫,见到王室贵族,要自称‘草——民——’,这么基本的道理,难道小时候你娘亲没有教过你?”
话音未落,众剑客具都面色一沉。一个腰间挂着酒壶的剑客更是满面怒容,踏前两步,正欲开口却被青年剑客伸手拦住。
酒壶剑客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甩手后退,懊恼地看向一旁。
青年剑客平息片刻,缓缓开口:“刚才多有冒犯……草民向公主赔罪,请公主息怒。”
漪姜见气也出了,威风也耍了,便无意多做停留,吩咐秀莲道:“罢了,本公主懒得和你们废话。”转身向东殿去了。
一个剑客叹道:“这公主当真刻薄蛮横,咱们为了她甘冒风险,真是不值!”
青年剑客缓缓道:“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动气,一切且听师傅安排。”
众剑客都对师兄受辱一事愤愤不平,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去责怪那个惹是生非的散漫少年。
散漫少年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他的景致上移开。他不是没有听到刚才的言语冲突,只是有些觉奇怪,身边何时冒出个人来,还搞得师兄非得站出来替他道歉不可。简单听了几句,却实是无聊,便继续悠哉地欣赏雨后燕歌。
“公主,这些人真是毫无教养,看他们那不耐烦的架势,似乎还想要对公主做出更加不敬的举动。”秀莲见离那群剑客有了一段距离,便向漪姜挑唆。
漪姜瞪了她一眼:“他们还有这个胆子?不过你仗势欺人的本事倒也不小。”她虽然心中不悦,却并无意让秀莲出言不逊侮辱对方。
秀莲尴尬,识趣低头收声。
不多时,公主一行便来到东殿。
漪姜垂目入殿,先向齐王行礼问安,起身后才留意到,齐王身边的人并不是平日里时常伴君左右的舅公后胜,而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长者。此人衣着质朴,两鬓藏了几缕银丝,双目睿智深邃,谦和而不失威严,正立身向她拱手施礼。
齐王道:“这位是墨家巨子范晟。”
漪姜肃然起敬:“漪姜见过范先生。”
齐王道:“漪姜,你与秦公子胡亥的婚期已经定在三月之后。婚礼庆典将在秦国举行。为保你一路周全,此行将由墨家侠士护送你前往咸阳。”
漪姜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没有期待中的欢喜,反倒是心生了些许惶恐:就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齐王宫,那个所谓的未来正待她孤身前往,想到这,一种莫名的无助瞬间包围了她。
齐王继续道:“此行路途遥远,不比在宫中自在逍遥,一路上你要收敛性子,一切听从范晟先生的安排。”
“建王,”范晟道:“近日秦兵入境一事不能小视,在下需即刻巩固防线,监督工事。公主此行,在下会指派三位亲传弟子护送。”
齐王道:“久闻先生高徒身手不凡,能劳他们亲往护送,本王很是安心。”
漪姜公主却听不懂他们的话了。秦齐两国向来邦交友好,两国联姻在即,哪来的什么战事?
政治上的事情向来提不起她的兴致,接下来的对话也就没用心去听,只自顾自的想着那点小心事。直到齐王宣墨家弟子觐见,殿上来了三人,漪姜才收回心神,眼帘微启望去,忽然心头一惊,顿时瞠目结舌,尴尬不已。
只见那殿上立着的三人正是方才冲突的青年剑客、酒壶侠士,还有那个无事生非的散漫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