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笑道:“你在学校挂个名,又不见上学,怎么今天一句接一句拽起文来。莫不是红袖添香夜读书来着?”
他们兄弟俩说话间,便有客人陆续到了。男的招待员,思源委了周寒亭,因思澜是公子哥脾气,若他做招待员,只怕一时玩得兴起,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而周寒亭懂得交际,且是个说话行事极有分寸的人,思源诸事交给他办,自己倒省了大半的心。
周寒亭接待宾客时,瞥见有个年轻女子同他一般襟上插花,知道是女招待员,便向她点头笑了笑,对方唤了一声周先生,寒亭觉得她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他因陪着客人说了许多话,一时口渴,便去倒碑酒来喝,恰好听到旁边有人议论,一人道:“那个女招待员眼生得很,是何家的什么人?”
另一人笑道:“怎么连她你也不认得,就是那位婢做夫人的少奶奶呀。”
周寒亭这才想起,原来曾在宝泰源钱庄见过的,难怪觉得面熟。又听先一人道:“看不出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大家婢胜过小家女,只是三少奶奶未必这样瞧得起她这位弟媳妇吧。”
后一人笑道:“说句小人之心的话,红花也得绿叶衬呀。”
这时乐队奏起乐来,大家都到楼上跳舞,却见那位何家四少奶奶低头走过,似在寻找什么,寒亭问道:“四少奶奶,什么东西掉了吗?”
迎春道:“郑千金说她的耳环少了一只,我想替她找回来。”
寒亭道:“也许已经有人拾到了。”叫过听差来问,果然有人拾到,迎春微笑道谢,便拿着耳环上楼,去交还那位郑千金。
楼上一众男女早已合着拍子翩翩起舞,其中最耀眼的便是思澜与刘珍珍这一对,刘珍珍穿一件鹅黄色洋装,头发烫着大卷,随着舞步时飞时扬,既优雅又灵巧,思澜亦步亦趋,配合得十分默契。因为舞技实在出众,人又漂亮,不仅不跳舞的人在看他们,就连一同跳舞的人,转到这两人身边时,也要多望几眼。
迎春将耳环交给郑千金的母亲,便走到一角,端了杯咖啡,边喝边看。忽听有人道:“如果要评舞王舞后,准是这一对,您说是不是?”
迎春一怔,见旁边站了一位西装少年,正望着自己说话,不便不理,于是道:“他们跳得很好。”
那人笑道:“是很好,不过我总不明白,怎么十之八九的人都要和女朋友跳,少见有同自己太太跳的。”
迎春道:“或许他太太不会跳舞。”
那人笑道:“这位女士,很会从好意揣测别人。虽然这绝对不是一种好理由。”
迎春不大习惯这样和陌生人聊天,说了两句,便想找个借口离开,那人却踏上一步,含笑道:“下一曲,女士能赏脸和我跳么?”
迎春想了想道:“我以为先生是那十分之一二。”
那人一怔,随即笑道:“如果我有太太,我一定是。”
迎春微笑道:“可惜我真不会跳舞,对不住得很。”
那人也笑:“我说过,这不是一个好理由,因为跳舞没什么难的,女士这么聪明,一学就会。”
迎春道:“可是初学难免狼狈,想必先生也不忍心见我出丑吧,何况身边还有那么优秀的比照呢。”
那人见她虽是温柔客气,但说的话却很难让人反驳,正踌躇间,一曲终了,就见那双优秀的比照者向这边走过来,先是刘珍珍唤了一声何太太,然后思澜走到迎春身边,挽着她手问道:“累了么?”
迎春道:“还好。刘千金想喝点什么?”
刘珍珍笑道:“不用客气了。”一瞥间看见身边那少年,笑道:“密斯脱李,原来是你啊,你和何太太也认识么?”
那姓李的少年尴尬地笑笑,“刚刚认识,不过有些失敬。”又向思澜道:“这学期都没怎么见到密斯脱何。”
思澜笑道:“这一段时间是没有上学,不过我很喜欢跟密斯脱李这样讲究学问的朋友亲近,有空请多到敝处来坐坐。”
那姓李的少年笑道:“密斯脱何这话,实在让我汗颜。不要让两位女士见笑吧。”
这时舞曲又起,迎春的意思是让思澜仍旧去请刘珍珍,思澜却不肯,执意要同她跳,迎春刚才推托别人的话,也有一半是实情,思澜却不由分说,硬拉着她到场中迈起步子来。迎春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紧紧抱住,本就十分别扭,何况衣摆又长,脚下一绊,几乎摔倒。周围一阵嗤嗤的笑声,更让她觉得窘迫,这分明是以已之短来彰人之长了。
好容易音乐停止,迎春挣开手,径向前走,思澜跟上去道:“怎么了,生气了,你理他们呢。”
迎春淡淡道:“没事,你自己去玩吧。”
思澜微笑道:“我看你跟人家也有说有笑的,怎么对我就扳着脸。”迎春猛地抬头,定定看他一眼,思澜也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冒失了,刚想转圜几句,就见思源走了过来。
思源道:“到这边来,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说着便把思澜拉走了。
思澜和迎春跳舞这幕,玉茜在一旁也看得清楚,便问对坐的钟太太,“你觉得怎么样?”
钟太太笑道:“不跟刚才比倒也罢了。”
“所以说,做什么事都要找个好对手。”
“不是我媚外,你看咱们的衣服跳舞多不方便,不比洋装又能迈开步子又显腰肢。”
“显腰肢也是给男人看的,方便也是方便了他们。”
钟太太打了她一下,笑道:“你这个坏东西,好好的话你一说就不能听了。”
“这几天给你打电话,怎么总找不到人。”
“我最近参加了一个票友会,叫霓裳社,正跟筱翠萍学《御碑亭》。她们都说你嗓子好,只是不肯入社,多半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半调子。”
“我还以为你只听那些外国音乐呢,怎么回头学这种老旧的东西。”
“这话可是糟蹋人,我什么时候说过京戏老旧了。再说这戏曲中也自有美的地方,我虽然不懂,难道还不许我喜欢么?”
“难得你有这个心,谁敢不许呢。”她举手掠发间,腕上光芒闪耀,钟太太忙拿过她的手来细看,只见那镯子红蓝宝石镶嵌,周围缀满碎钻,既精致又华贵,不由啧啧称赞道:“真是漂亮,怎么不配上你那只新买的钻戒?”
玉茜奇怪:“什么新买的钻戒?
“我前些日子在宝华洋行看中一只钻石戒指,式样又新,翻头又好,大概七百多块钱,当时身上没带那么多,回头再去就没有了,店里伙计说是被何家三少爷买走了,还能不在你手里吗?”
玉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淡淡笑道:“原来是那只啊,我嫌配在一起戴,也太扎眼了些。”
钟太太笑道:“还怕把我们眼睛晃瞎了么?我回家就说皮特,看看人家三少爷多么舍得给太太花钱。”
玉茜笑道:“你这话屈心,钟先生还不舍得给你花钱么?”
一时舞曲休止,华堂宴开,玉茜表面上虽仍是谈笑风生,心里却存了疑惑,待等宴席散了,便寻到思源追问这件事,思源道:“肯定是钟太太听错了。”
玉茜道:“你别嘴硬,还要我陪你去洋行对质么,究竟是买给哪一个知交密友,趁早说出来省多少事。”
思源道:“现在外面的人,总把我和思澜弄混,许是他买的也未可知。”便将一旁的思澜拉过来问:“前两天,你是不是在宝华洋行买过戒指,你嫂子硬派是我,我现在手里哪有那个闲钱呢。”
玉茜道:“他是个有出没进的人,怎么你没有闲钱他倒有吗?”
思澜看了思源神色,已猜到几分,便笑道:“三嫂也太小看人了。难道我就不能跟朋友做点小生意,赚几个零花钱?况且六七百块也不是很多,我跟老施他们推牌九,有时一晚上还不止这个数目呢。”
“既是你买了,怎么一直不见迎春戴呢。”
“人家戴不戴也要你管?”
“我哪里敢管,不过是想赏鉴一下罢了。”
“三嫂真是个审案子的人才,一步紧一步,非要掀我的底不可。实话说了罢,她并不知道这回事,我是买来送给别人的,算是小弟拜托了,在她面前千万不能提,便是在什么人手上看见,也只当没看见好了。”
“可算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才结婚多长时间,就搞这些花样。”
“实在是因为那次朋友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买来谢她的,若是男的,本也不算什么,就因为是异性,所以犯些嫌疑。”
“你这位朋友我认识么?”
“你不认识的,我也不敢介绍给你认识。”
“你这样跟我讲话,还想我给你保密么?”
思源笑扯玉茜道:“行了行了,别在这儿开玩笑了,王太太刚才找你呢。”又向思澜道:“你放心吧,我和你三嫂嘴巴都很严的。”
思澜见玉茜去得远了,方低声向思源笑道:“你好啊,叫我替你圆谎也不事先知会一声,亏得我够机灵。”
思源笑道:“改天谢你就是了。”
思澜笑道:“谢倒不必,只是替谁效的力,总要拜见一下真身。”
思源脸上神情又似欢喜又似发愁,只是不说话,思澜还待逼问,思源便推他道:“你的刘千金来了,还不快过去。”其时天将傍晚,四下里点起亮灿灿的华灯,树影花枝下,多是知交好友三两成群在一起谈谈笑笑,因刘珍珍和思澜跳舞时大出风头,便有些年轻好事的同学,围着他们起哄敬香槟,这样你来我往,疯闹一气,不知不觉就到十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