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阵子话,小鹂寻来,说是三太太找蕴萍回去,蕴萍便向思泽拧眉,“革命家,我的自由呢?”
思泽道:“八成又是抄经,我陪你抄就是了。”
于是各自散了,思澜回房时,迎春正给璎儿念童话书,声音轻轻柔柔的,却有力量让人安静下来,迎春念完一段,才发现思澜站在门口,便道;“回来了怎么不出声?”
思澜走过去抱住璎儿,笑道:“怕打扰咱们宝贝听故事。”
“父亲找你有什么事?”
思澜叹道:“我看父亲的意思,恐怕要将鸿业三厂给我管。”
迎春呀了一声道:“那可不比绣花厂。”
“可不是。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就算三哥不成,交给寒亭也好,何必硬派在我身上呢。”
迎春却能明白何昂夫的用意,思澄思涯志不在此,思源又让他失望,眼看思澜略有长进,自然要锻炼他一下,偌大家业,总不能只依靠外姓人。
思澜又笑道:“好在我有志谦。”
迎春道:“志谦就算再能干,你也不能事事都依赖他。”
思澜却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刚才你怎么没跟他们去划船?”
“觉得有些累了。”
“是不是因为我不在?”
迎春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思澜握住她的手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难道我就那么小气么?”
迎春抬头看他,只见思澜一双眼清澈明亮,似乎多少霁月光风都在其中,忍不住笑道:“你很大方么,那乱摔东西的不知道是谁?”
思澜笑道:“贾宝玉都说,小时候的营生,还提它做什么。”
这天思澜夫妻到上房来的时候,秀贞和何太太拿了什么东西在看,见他们过来,便是一敛。
思澜笑道:“大嫂,别藏了,我早看见了。”
秀贞看了何太太一眼,何太太笑道:“倒不是怕你知道,只是你们乱开玩笑,说不定就把事情搅了。”
思澜笑道:“怎么会呢。”说着从秀贞手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女孩子的半身照,便知道是为思涯的亲事,忍不住好笑,“二哥才回来多久,你老人家真是心急。”
何太太叹道:“你都当爹了,他还这么悬着,我能不急么?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他又说没有。”
思澜拿着照片,迎春也看得清楚,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眉目生动,神采飞扬,似乎不知道愁之为物。
秀贞笑道:“这位王千金我见过一次,人比照片上好看,读过书,谈吐又大方,和老二很相配。”
思澜笑道:“我看不行,这姑娘太时髦了,二哥喜欢的应该是那种半新不旧的女孩子。”秀贞笑道:“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过?”
思澜笑道:“又何用他说,新思想,旧道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么。”
何太太笑道:“我打算这个星期天请王千金到家里玩,到时候你可要管住这张嘴,别再胡说八道。”
思澜笑道:“您放心,我有几个胆子,敢得罪未来二嫂呢。”
何太太本来计划得很好,但到了那天,思涯只和那王千金匆匆见了一面,便被夏明修叫走了。到了茶楼,另有东大的三位教授在座,都是夏明修的好朋友,一姓章,一姓杨,一姓穆。大家打了招呼,便开始说最近学校发生的事,思涯既在局中,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但他资历尚浅,并不怎么插言,但见章正一教授拍着桌子道:“他们也欺人太甚,说什么工科学生太少,为节约开支,不得不停办,分明借机铲除异已,这次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绝不能善罢干休。”又骂郭秉文偏听偏信,刘伯知王子高为虎作伥。
思涯虽知他们不睦,却不料矛盾已激化到这般地步,却听穆杏铨叹道:“说来说去,只为我不肯被他调去上海,才连累大家,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我辞职就是。”众人都道不可。
夏明修道:“他们搞这些小动作,就是想逼你去职,不要中了他们的奸计。”
杨以谋道:“倒不如我们几个明天去递辞职信,看看他姓郭的怎么干,是不是真能把工科一锅端了。”
夏明修道:“校长如果不同意,那就要请他答应我们几件事,首先不能将杏铨调走,亦不能解散工科,其次要及时公开财务帐目,大家心明眼亮。第三要缩减校董会职权,东南大学不能只是他们那几个人说了算,大家觉得如何?”
杨以谋道:“还是明修想得周到,不过郭洪生刘伯知他们恨不得咱们都走了才好,怎么可能答应。”
穆杏铨微微一笑,“自然要想办法让他们答应,学生方面最重要。咱们要让学生知道,他郭秉文就是一个学阀,一个拍齐燮元马屁的小人。正一兄,你去联系机械工程、电机工程那几个学生干部,他们切身利害相关,一定会对我们表示同情。以谋兄,明修兄,商科就交给你们二位,至于理科,少不得要麻烦思涯老弟帮一下忙。”
思涯一直沉默,这时方开口道:“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把学生拉扯进来的好。”
穆杏铨一怔,随即笑道:“大概我们集体辞职,思涯老弟也是不以为然吧。”
思涯正色道:“不错。”
穆杏铨冷笑一声,转头望向夏明修。
夏明修便向思涯道:“本来郭校长的为人,我也是很敬佩的,但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未免偏私太过,让人心寒,我介绍你到这里,竟不能有始有终,实在对你不住。”
思涯忙道:“明修兄言重了,我个人去留何足挂齿,只是郭校长行事或有可指摘处,说他是学阀,却是欲加之罪了。况且学校独立于党派,学者不党,学者治校这些主张总是不错。”
穆杏铨知道这是指他在课堂上大讲精神改组的事,当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强笑道:“年轻人就是天真。你当那姓郭的是什么好人,他只以为抱住军阀的大腿,一手抓着权,一手抓着钱,便可以在东南大学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嘿嘿,须瞒不过天下人的眼睛。”
思涯亦笑道:“民主治校、学术自由,本来就不须”一言未毕,已被夏明修急急打断,思涯便不再说,只低头喝茶,穆杏铨自和杨以谋说话,却只是闲谈,不及正事了。
离开茶楼时,穆杏铨暗里拉了夏明修一把,低声道:“你这位小朋友,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你不要做了东郭先生还不知道。”
夏明修道:“他不过有点书生气,倒不是那种人。”
穆杏铨微微一笑道:“真是这样就好。”
思涯知道他们还有机密事情商量,不想自己知道,便先走了,回家后,何太太问他对王千金印象如何,思涯随口说挺好的,何太太笑道:“我就怕你看不中,你看中就好。”
思涯见何太太误会了,忙道:“妈,我这几年还不想考虑婚姻的问题。”
何太太一怔,“你说什么?”
思涯向何太太微笑道:“您老人家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何太太皱眉道:“有分寸有分寸,不知道你要拖到什么时候。”口中虽这么说,却也怕逼得他太紧,又会像文家那样,只得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在三太太处,说起那王千金的相貌人品,蕴萍笑道:“白费了母亲一番心思,只怕二哥连那王千金面长面短都没记住。”
思泽道:“家庭废则私心灭,我将来也不要结婚。”
蕴萍笑向思澜道:“听见没有,二哥分明是缓兵之计,这才是他的打算呢。”
思澜摇头笑道:“难道还能一辈子独身,我不相信。”
思泽道:“为什么不能,恋爱是消磨人志气的东西。”一句话说得思澜和蕴萍都笑。
蕴萍揶揄道:“看来你很有经验啊,到底恋爱消磨了你多少志气。”倒把思泽说了个大红脸。
三太太从佛堂回来,留了思澜吃饭,又絮絮说了好久,思澜回到住处时已经九点多,璎儿早睡了,迎春则在灯下看书,思澜换了衣服道:“不早了,明天再看吧。”
“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
思澜等了许久,仍不见迎春上床,便起身道:“看什么书这么入神?”凑近一看,原来是本《进化》月刊,便问道:“二哥借你的?”
“不是,在思泽那里拿来的。”
思澜心道,那还不是一样,笑了笑道:“我发现你看书跟思泽一样,有点饥不择食,也不管看得懂看不懂。”
“都是中国字,有什么看不懂?这篇文章写女子社会价值的,说得真是很透彻。”
“好好,他说得透彻,那又怎么样,你还能出去参加他们的什么教育会互助社么?”
迎春抬头道:“或许我不能,但我至少知道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在,可以看到一个希望,可以在心里表示我的同情。”她说这些话时,双眼亮晶晶的,有一种莫名的神采。
思澜不禁疑惑,是这种思想本身打动她,还是因为这是思涯所主张的,她信仰他所以信仰它,但这也只一瞬间的想法,随即笑道:“你先同情同情我吧,这样点着灯,我睡不着。既然文章这么好,咱们躺下,你细细讲给我听。”说着伸手将灯关了,迎春刚喂了一声,已被思澜抱住。
次日一早,思澜送迎春去了绣花厂,原来厂里的两位女师傅最近在研究一种新的针法,要同迎春商量改进,三人都是年轻女子,本来就很投契,绣余闲谈,原来大家都喜欢读《益报》副刊上的连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