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澜咬牙道:“柳云生,我这一架是跟他打的。”
思源笑道:“怎么还有他的事,难道他跟你抢阿宝不成?”
思澜望定他,沉声道:“三哥,我揍他,是为了你。”
思源从未见过思澜脸上有这样郑重的神情,一时间不由呆住了。
这次义演本来计划演三场,但因效果意外的好,又临时决定加场。
玉茜一连几天下来,身体颇有些吃不消,胸腹之间也隐隐作痛,所以这天一卸完妆,便从后台悄悄离开。晚上风大,刮得人睁不开眼,树枝沙沙瑟瑟响个不停,路旁的灯碎了也没人修,倒是月亮还有点稀薄薄的光,玉茜想起那天从柳云生家离开,好像也是这样淡白的月光。昏乱乱想着,忽然间手臂被人拉住,抬头一看,只觉得荒唐如梦,想到那个人,那个人竟真的站在眼前。
柳云生静静看她,说道:“我昨天就来了,你身边人太多。”
玉茜只觉有满腹的话说不出口,最后也只别开脸道:“不是说再不见面了么?”
柳云生缓缓道:“那件事,何思源应该已经知道了。”
玉茜变了脸色,“什么事?”
柳云生只是望着她笑,玉茜双肩抖个不停,咬牙骂道:“你无耻。”一时胸口疼得愈发厉害,忍不住弯下腰去。
柳云生一惊,忙从后面抱住她,急问:“你怎么了?”
玉茜用力推开柳云生,心中一阵乱疑,难道是他自觉得意,告诉了师弟,凤鸣玉口风不紧,泄露给思源,可见他刚才那副忧急的模样,也不像是作伪,既有一二分情意在,又何至于害她到这般田地。
却听柳云生叹道:“虽不是我说的,但确是由我而起。”
玉茜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害怕也没有用。思源知道了又怎么样,最坏不过离婚,难道这夫妻还做得下去么?至于柳云生,她到现在,仍是摸不透他的心思,不过他肯来告诉她一声,总是好意,由他而起,如何由他而起?这后面纵有千百个故事,也不与她相干了,于是定了定心神,淡淡道:“没别的事,我要走了。”她将身子挺得笔直,抬着头稳步向前走去。
柳云生并没有去追她,只轻轻叹了口气,叫了车回家。下车转进小巷时,忽觉眼前一黑,似有什么东西从头上罩下来,接着棒下如雨,柳云生反应极快,一跃一扬间,已从那麻袋下跳开,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一双手臂如何抵挡得住十数根棍棒,到后来只能在地上滚着尽力躲闪,一手陡出抓住棍端,用力向里夺,左脚斜踢,运棍横挡,便待就势跃起,忽然间胫骨巨痛,便又重重跌回地上。心道莫非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一念至此,只觉全身骨头都要断掉似的,一阵痛入心肺,便晕了过去。
迷迷蒙蒙间听见凤鸣玉哭着叫三少爷,心里有些糊涂,全身火辣辣地痛,勉强睁眼,只见师弟跪在地上,扯住一个人的袖子,定睛细看,不是何思源是谁,他张了张嘴想劝他不必求人,却发不出声音。
思源找人教训柳云生本不必自己亲自来,但他心里面的羞恨,是非得亲见这一幕才能略减几分的。
凤鸣玉拉住他的衣袖,苦苦哀求:“三少爷,我师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让他磕头认错就是。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思源不理,磕头认错?鸣玉不知道,这错是杀了他也不能抵的,自己或许该跟思澜借来那只白郎宁手枪,对准柳云生的太阳穴,就那么一扳,多么干净爽利。他那时还曾羡慕过.《翠屏山》里石秀的一手六合刀,哪知道竟糊里糊涂做了杨雄,想到这里,恨意更盛,走近了一脚踢过去,柳云生这时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凤鸣玉伏在他身上,嘶声喊了两句师哥,便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在惨淡的月光下甚是凄厉,柳云生脸如金纸,身上斑斑点点满是血迹,思源定睛一看,只觉双手冰凉,头上冷汗一层层冒出来,他想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可是那只手竟颤颤微微不听使唤,难道真的死了么,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么?
身旁有人轻声道:“三少爷,咱们走吧。”思源还在犹疑,众人已七手八脚将他拥走了。
凤鸣玉急忙将柳云生送到医院,柳云生昏睡了两天,到第三天才略略清醒,听大夫讲,幸亏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右腿骨折,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柳云生也自清楚,以后纵然不跛,只怕有些硬功夫戏也做不得了。
凤鸣玉见他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忙劝道:“武生唱不了,唱小生也是一样。师哥你好歹说句话。”
柳云生笑道:“我没事,就像你说的,唱小生也是一样。”
凤鸣玉吁了口气,道:“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
柳云生笑道:“倒真有些饿了,也说不出想吃什么,你随便买罢。”
凤鸣玉去了不久,便有护工来给柳云生量体温,拿着一个小测温器,放在他嘴里,便又转身去做别的事。
柳云生含着它闭目冥想,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手背被温温软软地覆住,睁眼一看,却是阿宝坐在床边,他一开口,才发觉测温器还在嘴里,便吐了出来,笑道:“你来了。”
阿宝将测温器拿在手,埋怨道:“你怎么把它吐出来了。”
“这个东西两三分钟就可以,时间早过了。”
阿宝拿着它对着阳光,一边看一边道:“还是有些热。”
“已经好多了。”
阿宝看看云生的腿,叹道:“竟然下这么重的手。”柳云生不语,阿宝低声道:“都怪我那天多疑,说了那么两句话,被他们听见了。”
“已经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阿宝低头扭着被单道:“你不会以为是我——”
柳云生打断她道:“不会。”阿宝抬头看他,柳云生笑道:“本来像何四少爷这样的客人就不多,何况张厅长最近又调任了。”一语中的,倒说得阿宝红了脸。
柳云生问道:“你近来生意怎么样,影响大么?”
阿宝看了看他神色,知他不是讥讽而是关心,便笑叹道:“摆酒的是少了些,局票还可以。你也知道,那姓黄的没个定性,老张倒是个长情人,可惜又调到杭州去了。”
“也是我连累你。”
阿宝咬唇道:“谁怪你了,我只恨你为什么要招惹不能招惹的人,害了自己。”一句未了,已掉下泪来,柳云生伸手去替阿宝拭泪,阿宝一把推开,忽又拉回他的手问道:“那个翠玉扳指呢?”
柳云生心知是昨晚动手时掉了,笑道:“大概是忘在家里了。”
阿宝抚了抚手上的镯子道:“你送我的手镯,我睡觉都戴着,我送你的东西,你就这样不经心。”
“你不怕被人碰见,到医院来看我,我是很感激的。”
阿宝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感激了?”
云生笑了笑,便不再说,只握着她的手,忽听一声轻咳,却是凤鸣玉回来了。
阿宝忙站了起来,笑道:“你们快吃饭吧,我要走了。”
凤鸣玉笑道:“一起吃罢。”
阿宝摇摇头,向凤鸣玉微笑道:“凤老板,麻烦你照顾他。”凤鸣玉见她这样客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只迭声道应该的。
阿宝走后,凤鸣玉向柳云生道:“我看她对你倒是真心实意。”
“真心又怎么样,假意又怎么样?”
“真心么,不妨给我添位师嫂。”
“傻子,去年姓张的出1万块钱讨她,她还不干,你以为她肯嫁我吗?”
凤鸣玉也叹了一口气,将买来的白粥和酱菜摆好,笑道:“我想还是先吃点清淡的比较好。”
柳云生喝了半碗粥,沉吟道:“鸣玉,一会儿你帮我拿两份最近的报纸来。”凤鸣玉停箸叫一声师哥,柳云生笑道:“如果不是你通知阿宝的,那一定是报上有登过这件事。”
凤鸣玉无奈,只得取了报纸给他看,劝道:“还好,是隐了姓名的。”
柳云生只见那《醒花报》头版登着,“红武生某,善作《翠屏山》,人有活石秀之目,闲时入某戏社教习,社中多贵妇,中有某太太,世家之女,名门之媳,年少有容色,尤擅南曲,相处既久,遂与生通,事或不密,为其夫所知,结十数人,截生于巷内,群起攻之,生受挞几死。呜呼,台上杀山之石秀,台下被执之裴如海,大千世界,何奇不有,镜里镜外,反照如是,亦足以引人发噱一笑矣。”
不相干的人看到了自然不过一笑,但玉茜此时此刻对着报纸,真正羞愧无地,钟太太细细看她神色,心料事情有八分准了,只怪自己糊涂,在霓裳社形影不离,竟然一丝端倪都没察觉到。
玉茜抬起头来,强笑道:“这么一条无聊的花边新闻,拿来给我看什么?”
钟太太笑道:“是啊,倒是我无聊了。”玉茜红了脸,叫一声媛媛。
钟太太叹口气道:“在我面前你又何必装假,也不想想,这事通了天,你以后在何家的日子可怎么过?”
玉茜白了脸,咬牙道:“过不了就不过。”
钟太太劝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总要想想办法。”
玉茜皱眉道:“能有什么办法?”
她望着钟太太,有心想问一句柳云生现在怎样,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出口。
钟太太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何思源呢,他都没来问你?”
“我几天没看见他人影子了。”
“他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玉茜沉吟片刻,脸上有一种决然之色,蓦地又笑了,“说什么,又没指名道姓,没有拿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