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昂夫皱眉道:“糊涂,什么理由退婚,满世界说你女儿跑了么?”
何太太怒道:“你以为瞒得住么?”
何昂夫沉声道:“瞒不住也得瞒,这个女儿真的死了。”
何太太略一转念,也就明白何昂夫的心意,不由得呆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低声道:“你这样做,她就是以后想回来也不能了。若是那男人骗了她……”
何昂夫打断道:“那也是命该如此,怪不得旁人。分明是儿女淫奔,还说什么增智广闻,她能无愧无畏,做父母的可不能陪着她无愧无畏。”
对外可说蕴蘅急病去世,对孟家却不能欺心说假话,何昂夫亲往上海请罪,那孟老先生顾念多年交情,自也不会深究。回南京后,少不了一番做作。那不知情的三亲六友,只道是青春少女,婚前暴亡,薄命好比叶小鸾,不免伤嗟感叹。何孟两家人是知道真相的,尴尴尬尬地走着过场,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了。
思澜看着那花圈挽联直皱眉头,也懒得与人周旋,回到房中,只是坐在椅上发怔,迎春问道:“你怎么了?”
思澜将椅子挪近,叹道:“我自觉跟三姐无话不说,想不到这么大的事情,她竟一点口风都不露,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男的究竟是什么人。从前听书看戏,有那暗约私奔的情节,她总说是无聊文人写来意淫的,现在不成了自打嘴巴么?”
迎春手指绕着帐幔的流苏,缓缓道:“三姐是聪明人,既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在。”
思澜挑眉道:“什么道理?像她这样的娇千金,饭也不会做,衣服也不会洗,能受得了出门在外的辛苦?贫贱夫妻百事哀,那男的就算现在对她好,又能好多久呢。到时候有家归不得,只得咬牙死撑下去,她如果真是聪明人,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见迎春只是摇头,便笑,“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迎春道:“那留书上分明写着,幼慕碧城之高志,可见三姐离家,志在求学,也不能说单单只为了那个人。”
思澜想了想问道:“你跟三姐一起的时候,见过那个人么?”
迎春一怔,想起苏州城里,蕴蘅随谢灿飞走掉,她和思涯顶着烈日四处寻人,想起雨夜街头她仓惶跌倒,那把伞稳稳地擎在头顶,想起旅舍的走廊里,她为他关上满是湖风的窗子,他却轻嘲着说我不如你。想起北海溜冰场的牵手,想起李家小船中的对坐,想起除夕夜的笛声,甚至想起菜园里他温柔地给她讲兰花的故事。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她却一桩一件记得这样清楚,仿如前生宿孽,刹那间兜上了朦胧业眼,纷乱的流苏指间滑落,梅花帐檐,她一针针绣成,却是谁画的第一笔,谁画的末一笔?
思澜见她神情不对,忧心道:“是不是又抽筋了?我给你揉揉。”
走上前去抚她的小腿,迎春本能地一缩,摇头道:“没事。”抬头对上他关切的双眸,暗暗惭愧。
思澜笑道:“吓了我一跳。”
迎春勉强一笑,想了想又问:“杜鹃怎么样?”
“那傻丫头刚才还拽着我哭,说她当日看见蕴蘅收拾衣服还多嘴问过一句,蕴蘅说要做新的,旧的拿去送人,她就给骗过了。现在想想那件苹果绿袍子才做没多久,哪会送人呢。”
“那她以后怎么办?”
“你放心吧,母亲再气再恨,也不会胡乱迁怒的。卧雪眠云都嫁了,蕴蓉身边还缺个人,杜鹃去正合适。”
正如思澜所言,没过多久,杜鹃就到何太太那边服侍蕴蓉了。迎春两个月后便要生产,三太太便催他们夫妻搬到自己这边来住,说是为了就近照顾,迎春心里虽有些不情愿,又怎能拂逆长辈的好意,思澜倒觉得没什么,只说生完小孩以后,再搬回来就是了。
三太太那边早就把屋子腾好了,因这段时间,思澜一直是另宿别室的,陆妈她们就先收拾这里的东西,不想阿拂才将床褥一掀,就有一叠东西掉在地上,阿拂捡起来一看,竟是些搔首弄姿的女人画片,不由得涨红了脸呆在当场,偏偏阿扫还凑过来,瞪着眼睛问:“这是什么人呀,怎么衣服穿得这么少?”
陆妈闻声走近,看了一眼,笑斥道:“去去去,小丫头,没你的事。”将画片就手一拢,连着枕头下的几本书,便打算放在纸箱中收起,转念一想,小孩子嘴快,不要去告诉了少奶奶,等她来向自己要,可就没意思了。于是转身出房,将书和画片一齐交给了迎春。
迎春见了这些东西,先是一怔,把书翻开来看,见里面尽是些艳情文字,描写露骨,插画更是不堪,陆妈看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怕她和思澜闹起来,忙笑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少奶奶现在身子不方便,四少爷看看这个,总比去那些脏地方要好,说起来,还有不少人家拿这东西放在箱子底辟邪呢。”
思澜回来时,见迎春神气与平常不同,跟她说话也懒懒的,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谁知陆妈出去后,迎春便将他枕下所藏之物推到面前来,思澜有些不好意思,呀了一声,赧然笑道:“怎么翻出来了。”
迎春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呢。”
思澜笑道:“生气了,你不喜欢我看,我以后不看就是了。”
迎春皱眉道:“谁管你看不看了,只是你也藏好些,阿拂阿扫都是年轻轻的小姑娘,这些东西怎么能经她们的眼。”
思澜忙道:“是我大意了。”拿起画片三两下撕了,又道,“书还用撕么?她们倒是看不懂,要不——”又看看迎春脸色,“要不也撕了吧。”
思澜夫妻自搬到三太太处,中午便在一起吃饭,三太太尽将鲫鱼往迎春碗里夹,迎春笑道:“妈,我自己来就好。”
蕴萍笑道:“四嫂,你还是让她夹吧,这殷勤不献给她未来孙子,她浑身都要不舒服的。”
三太太骂道:“这丫头,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思澜看着蕴萍,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蕴萍问道:“怎么了?”
思澜叹道:“看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三千金来了。”
思泽点头道:“我也觉得像。”
蕴萍道:“这话我不能承认。比如三千金这次离家,不论她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学业,我都是不赞成的。”
思泽问道:“是因为连累父母么?”
蕴萍道:“连累父母是一层,就于她自己来说,想用生活上的痛苦来换精神上的愉悦,也未免太天真了些。”
思泽笑道:“世故者不说自己世故,反去嘲笑别人的天真。”
三太太皱眉道:“都过去的事了,还没完没了地说来干什么,好光彩么?”思澜却颇有惊异之感,心想以后倒不能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待了。
饭后,思澜陪迎春到园中散步,走累了,便在廊外摇椅上坐着休息,思澜道:“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可惜今天是阴天。”
迎春看天上乌云隐隐,道:“好像要下雨了,咱们也回去吧。”
“你这几个月总闷在屋子里,大夫都说,应该适当出来走一走。”
“这不是出来了么?”
“我知道你是怕人看,其实又有什么呢。”
迎春不答,向上平伸着手掌,便有两滴雨在她手心凉凉晕开,于是起身道:“真下雨了,快走吧。”
两人回到屋内,眼见天色慢慢地变成夜晚一样黑,不多时电光一闪,雷声轰鸣,雨水就哗哗直泻下来,迎春掀起窗纱向外看,思澜揽着她的肩膀笑道:“你倒不害怕。”
迎春道:“我小时候,大雨天还要跑出去收东西呢,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站在窗前聊了一会儿,迎春觉得困倦,便上床睡了,思澜到思泽房里,看他和蕴萍下棋,外面还是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隔天雨势更甚,一连数日狂风暴雨,淮沂两水,同时上涨,眼见运河长堤危险,江苏的士绅们休戚相关,多有随着韩国钧张謇一行勘察堤岸的,何昂夫也在其中。
这些日子因外面的雨水太深,蕴萍思泽都没有上学,只在家里玩,三太太被他们吵得烦起来,便骂:“不孝的东西,你父亲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担心,还只顾着玩。”
蕴萍道:“你倒是知道担心,可是除了每天给菩萨磕头,还能做什么?”三太太伸手过去打她,蕴萍一闪身便往里面跑。
最里面是迎春的屋子,他们夫妻也在议论这件事,思澜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迎春听:“高岫宝应这两个县,受灾最重,连开了新坝南关坝,还要再开昭关坝泄水,现在父亲一行在高岫,已经被这群人围住了。”
迎春皱眉道:“开了昭关坝,下游这几个县排水不及,岂不也要变成一片汪洋。”
“就是因为这样,东台兴化这几县都极力反对,听说上千人在坝上守着,谁要开坝就跟谁拼命。韩紫公张四先生他们也是左右为难,不敢冒然下决定。”
“两害择其轻,在上者总要通盘考虑的,一但开坝,上游留不住水,明年水枯可就后悔不及了。”
思澜叹道:“正是如此,只希望这雨能早一点停了。”
窗外的雨时疏时密,稀稀沙沙打在枝叶上,迎春望着迷蒙雨雾,缓缓道:“也不知道我家里那边现在怎么样。”
“不如我叫老王开车去一趟,顺便把岳母接过来,反正你也要生了。”
“应该没这么快,还是省点事吧。”
“你这人也太小心了,从前这样就罢了,现在做了少奶奶还是这样,说不得这回要照我说的办。”说着便往外走,迎春伸手去扯他衣袖,忽然就弯下腰去,一手捂着腹部不动,思澜见她脸色灰白,不由大骇,扶住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又高声唤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