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孟乙提着黑色长矛,浑身上下染成血色,在漫天大雪中向宋安冲来。
铁浮屠……
到底是怎样一支队伍呢?
没有人可以给宋安答案。
但那个濒死的孟乙持矛冲过来的癫狂模样,却又总影影绰绰透出些非凡的力量。
这样一支队伍,真的有办法击败吗?
眼看着孟乙越来越近,宋安却总无法集中精力,时不时冒出些怪异的想法。
好在,飒飒风声惊醒了他,他抛弃了那些遥远的思考,又重新捏紧了手中的剑。
方才那道剑气,并不是达意境能使得出的手段。
纵然宋安天赋异禀,远胜于一般达意境,终究还是受修为限制,强行使了那一招的后果,便是宋安根基受损,修为退步。
可这灰袍破碎,胸口挂着一道横划伤口的中年人显然不是很在意,今日之后,不论是成是败,他都不在有苟活于世的理由和脸面了。
萌生死意的后果可能是大彻大悟向死而生地活着,更多地,却是真的死了。
宋安扯了扯身上这件破碎的不成样子的灰色袍子,努力使身上的衣裳得体些,随后,便握着剑冲了上去。
再一次,两道人影重叠。
一边扬起了剑,一边端起了长矛。
两个心怀死意的人都不再避让闪躲,剑、矛错身而过,直奔命门。
剑划破脖颈,矛刺穿胸膛,血喷溅四周。
感觉鲜血自脖颈处的伤口喷溅而出,孟乙却出奇地平静。
并不痛,这是被划开脖子后,孟乙的第一个想法。
从前在雁门关,在那以紫色石头构建的巨关外,他划开过数不清的人的脖颈。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些什么,当那柄剑刺破皮肤,划开肌肉,划破血管的时候,鲜血将如同夏日暴雨一般泼洒喷溅。
这样的场景,他见过无数次。
每每看到那些北燕狼崽子们被划开脖颈,表情扭曲,艰难地双手捂住伤口,鲜血却还是从指缝里冒出来的场景,痛快之余,他总是在想,这样怕是很痛吧。
他不怕死,也不怎么怕痛,却是有些恐惧那些能伤人性命的伤痛。
所以在战场上,他总是冲锋在最前面,站在最显眼的地方,他希望死的时候,能被人注意到,希望那些北燕畜生在自己被划开脖颈的时候能补上一刀,或者干脆砍下自己的脑袋,不至于死的憋屈。
可冲锋在前,杀的人越来越多,性子也越来越暴虐,却始终没有遇到那个划开自己脖颈的人,当然,也没遇见砍下自己脑袋的那个。
没想到,这个人不在北燕,而是在洛阳呀。
可被划开脖子后,脑子异常清楚的孟乙却没感受到自己料想中的痛苦。
他不过觉得脖子有些凉,仅此而已。
顶多不过蚊子叮了下,死生之痛,也不过于此嘛。
那北燕那些狗杂种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痛苦呢?
濒死关头,孟乙反倒聪明了许多,他从随那些血液流逝的生机里找到了答案。
那些狼崽子在怕死。
北燕那些狼崽子居然全都怕死。
哈哈。
怕死。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孟乙很开心。
他抬头望了望,想要说些什么。
却看到被长矛刺穿左胸的宋安,长矛一侧支地,一侧穿过宋安的左胸斜指着天。
宋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两肩耷拢着,双手在风中微微摇摆,那柄崩口的长剑竟然还虚握在右手中。
对一个死人说话是不正常的,但孟乙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
所以孟乙张开嘴,吐了一大口血,双手扶着长矛,慢慢把脑袋凑到宋安身边,轻轻说句话。
不知是声带受损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孟乙的声音带着股沙子般的粗糙感,他就用这粗糙沙砾般的声音一边呛血一边说了句话,咿咿呀呀的也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懂。
他说;“雁门北,何处不埋骨。”
而后,这个凶悍无双地铁浮屠的脑袋就耷拢下来,再没抬起过。
风雪呼啸。
两人一个被穿膛长矛支立着,一个倚在长矛上死而不倒。
不一会,两人发梢肩头就落了不少雪。
周边的守卫们试探着向前摸索,但动作虽然小心,却谈不上如何谨慎。
没有人认为被穿心而过的宋安还能活下来,哪怕他是最强的几个达意境之一。
朔风穿过摇摇欲坠的小楼,发出“呜呜”的响动,鹅毛大雪落在结着血色冰晶的大地上,很快就掩住了那片鲜红。
风雪中,被长矛穿膛而过的中年人突然开始咳嗽。
五官似乎都拧在一起的宋安双手扶在长矛上,大声开始咳嗽,每一声咳嗽过后,必然伴着一大口污血被喷到大地上。
宋安居然没死,穿心而过,居然不死?
靠近的钦天监守卫们脚步匆匆地散开,远远地谨慎地盯着那个大声咳嗽的中年人。
宋安咳嗽了数十声才停下来,积在他身上的雪也随着他的咳嗽“簌簌”落到了地上,砸得粉碎。
咳嗽完毕,宋安半低着头,看着前面搭着长矛,耷拉着头的男子,半晌没有动作。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看得出来的是宋安的状况很糟。
黑衣护卫们又悄然凑了上来,在这个生机渐渐流逝的中年人身旁围了一个大圈,包围着,等待着,像是最原始的捕猎场面。
终于,宋安动了。
这个胸口上横亘着一道巨大伤疤的中年人左手扶住长矛,身子跟着左手用力,黑色的长矛就插入了黄灰色的夯实土地。
长矛入地约半尺,身子搭在长矛上的孟乙也随着长矛的运动跪倒在地。
叹了口气,宋安攥紧了长矛,缓步后退,一步一步,把身体从长矛上拽了出来。
对于一个被贯穿了胸口的人,硬生生把身体从利器里拔出来是残忍且困难的。
宋安大口喘着气,尽管这个中年人受了极重的伤,额头布满了冷汗,甚至透过正面胸口蠕动的血肉能勉强看见他身后的场景,但他仿佛不怎么紧张的样子。
他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剑,低垂着头,在漫天大雪中沉默地望着面前。
在他正前方,一根黑色长矛斜插在地上,一个面容冷漠的浑身都在流血的铁浮屠头深深垂着,跪倒在地,双手握着长矛。
不知有意无意,这个身体和血液都在变冷的中年人跪着的方向,正对着北方,正对着雁门关。
宋安有些羡慕他,羡慕他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