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这两个字对陶商来说曾经是只存在于书本上的东西,不管记载的有多么凄惨,什么饿殍遍野什么易子而食,他根本就不懂。即使来到了这个世界五年了,他也只是一个在象牙塔里不问世事的贵族小公子,觉得只要父亲可以开仓放粮就可以解决,既得了宽仁的名声,又救活了黎民,实在是一件好事。
但自从那次出城之后,陶商每日每夜地都在做噩梦,短短几天下来,整个人就瘦了一圈。那天他央求跟随着父亲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非常没有丢脸地逃到一旁干呕去了。
“爹早跟你说过,这饥荒一起,根本不像书上那样干巴巴的,是要大片大片死人的。有仁心是好事,但那天你非要跟着为父出城,现在倒是把自己吓病了。”陶商一卧床不起,可把陶谦吓坏了,只是灾情严峻。他也只能在几天夜里偶尔的空闲,回来看望儿子。今天的陶商依然躲在床上,陶谦于是拍着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安慰道。
“吃过饭了吗?”
“我吃不下。”
陶商只觉得浑身都透露出刺骨的寒意,他对着面前的墙壁把身体缩的更紧,咬着嘴唇带着些哭腔对陶谦轻声啜泣道,“父亲,以前我曾想过书上讲的饥荒会是什么模样,总觉得它是一件轻飘飘的事情...但是...直到亲眼见过了,我才知道这两个字有多么沉重。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千里的草皮树根被啃光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没有人告诉我饿极了连湖中大雁的粪便都会被抢光,更没有人告诉我有人是在还活着的时候被已经红了眼的同伴分食,更没有人告诉我数十万只剩皮包骨头的灾民要怎么处理。单凭县里的存粮,即使爹冒着上头追查的罪名发的再多,也根本救不过来。”
本以为陶商是被饥民的惨状吓到了,但现在的陶谦似乎又不这样觉得了,他慈爱地摸了摸陶商的头,“好孩子,不要再想这些烦心事了。有爹在,爹爹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
“不,父亲。此事...孩儿绝对不能袖手旁观。”陶商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瘦小的身板还有些哆嗦。陶谦连忙把被子给他包了起来,连忙说这别让他冻着了。
“父亲...我没事,你听我说。有些事情...是只有孩儿能够做的,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我可不可以办到,但是如果连我都不去做,就不会再有人做了。”陶商捋了捋自己的舌头,唯恐陶谦当自己在说大话,急忙凑了上去,向他连声强调道。
陶商忘了,现在的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孩子,又有谁在这种要紧的事情上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说有些事只有他可以做到?就算是他的父亲也不会相信,或者说正因为是父亲,才不会相信。
“商儿已经帮了爹很多,用不着这么勉强自己。要不是你灵机一动,告诉爹可以把扑杀的蝗虫磨成粉食用,爹现在就要窘迫多了。”陶谦笑了笑,连日里的操劳让他显得有些疲倦,“商儿虽然天资聪颖,可人力终究还用穷尽,朝中这么多官员都对此束手无策。你又何需强求自己?”
“爹…”
“好了好了,商儿的心意爹领了。现在城外局势紧张,爹爹难得才抽空回来,现在又得急匆匆地回去。此后几天爹就不一定回的来了,商儿一定要家里小心养好身体,切记不要勉强自己。”
面对着父亲的叮嘱,陶商只能暂且按捺下心中的思虑,乖巧地点了点头。
听到儿子小声地“嗯”了一声,陶谦这才放下心来,抬起疲惫的腿脚,连忙向县衙赶去。
面对此次灾荒,单凭常规的手段已经无法应对。为了向城中富贵人家借粮,陶谦又气又累头发都白了许多。以周家为代表的一部分世家愿意捐出一部分的粮食,可绝大多数的商家富户却仍然在打着囤积居奇的算盘,他虽然身为县令,却对这些背靠着家族的奸商们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饥民在生死线上煎熬。
陶家本来就不怎么富裕,今天算是已经把最后的努力也用上了,甘氏在安排运送各家筹集粮食的事宜时。已经在床上病了几天的陶商突然像已经没事了一样窜了出来,要求随着车队去见父亲。
“之前父亲曾经让孩儿在闲暇时去翻阅家中藏书有关‘蝗虾互化’的记载,总算今天略有所获。此事关系重大,我恐怕旁人说不清楚,非得亲自去见见父亲不可。”
甘氏虽然担心陶商,但也知道什么是大局为重。何况自己的儿子向来聪慧,说不定陶谦真的把什么重要事情交付给了陶商,在埋怨了一下丈夫居然让幼小的儿子去做这种事情,被陶商郑重其事的演技忽悠的甘氏于是才同意了请求,只是一直在叮嘱他跟父亲办完事情就赶快回来。
“等会儿要怎么说服父亲呢?头疼头疼。”离开陶府的陶商坐在车上,心事重重地考虑着,他已经想好了一套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说法,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老爹能不能听得进去。
缓步而行的马车突然紧急停了下来,陶商身体一晃差点朝前方一头栽去。
“发生什么事了?”陶商扶住额头,从车厢里探出身去。驾车的中年大叔是十几年前就跟随父亲的“老人”陶淀,连忙回答道是有人饿昏在前面。
虽然从周边郡县里汇集过来的灾民都被挡在城外,但是舒县本地也遭受到了比较沉重的蝗灾,因此在城内也不乏丧失了土地与积蓄的灾民,陶淀显然也已经见怪不怪了。陶商却觉得心里难过的很,于是从车里走了出来,让陶淀把以防万一准备的饼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大约才十岁的少年,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了一点,身体却比自己还要瘦弱得多。身上只裹了一件单薄的半截破麻衣。陶商心里愈发难过,上前探手发现还有呼吸,他才稍微放下心来,轻轻摇了摇昏迷的少年。
“唔...”少年浑身一个哆嗦,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陶商连忙掰开了手中的饼,虽然对他来说这种掺了不少糠的粗饼有些难以下咽,但是对这个少年来说这仿佛已经是人间最好的食物,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陶商递给他的饼塞进了嘴里,差点噎住自己。幸亏陶商又喂给了他一些水,才把气顺过来。
“谢...谢谢。”少年看见陶商的时候稍微愣了那么一下,连忙向他拱手道谢。
“你肯定饿坏了吧,我让淀伯再给你拿几块。”
陶商心酸地笑了笑,让陶淀回车里多拿几块饼。但还没有回过头来,他的脖子处突然一沉,便再也说不出话,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那个将他打昏的少年,还有他那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