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低矮的南清山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从挖开的数个大坑中飘散出的余烬几乎要将头顶的的夜空完全染成一片赤红一样,累的前仰后合的周泰和十几名相依为伴的兄弟们瘫坐在地上,震撼地看着如同潮水一般黑压压的蝗虫,仿佛在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勇气,接连的不断的撞进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化为千百声噼里啪啦的余音。
陶商披着夕颜准备的袍子,擤了一下鼻子。在火光的照映下,静静地在不远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到了最后,天地间逐渐回归了原来的静谧,脸上火灼灼的热感也消退下去。在迈动左脚的那一刻,陶商才反应过来自己差不多已经站了一夜,双腿都已经麻了。
“我早就说过,做事要靠脑子。”脑袋沉得要死,陶商缓缓地走到周泰面前,瞥了他一眼,似乎还在为自己上午遇到的轻视而生气,食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这只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我曾经在书上见过,一部分的昆虫都对光很敏感,尤其是在黑夜里燃起的火焰,它们的天性会让她们不顾一切地撞上去。就像飞蛾扑火那样,懂了吗?大个子,蝗虫根本就不是什么蝗神所化,它们只是普通的虫子,用一把火就可以烧的干干净净的那种。”
“...你干什么?”周泰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愕中挣脱出来,又看见身边的陶商蹲了下来,捡起了一只在坑边上被烤焦的蝗虫,迟疑地端详了片刻,然后眼睛一闭,掀起“口罩”一把塞进了嘴里。吓得周泰赶紧扑过去,想要掰开陶商的嘴,别让他吃了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别碰我...咳咳,还生着病呢,小心传染。你们不是缺粮吗?这不就是吗?”
“先说好,咳咳咳...我只是帮你们申冤。如果想利用我向我爹要粮食,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城外的饥民情况要比你们严重的多,天天都有挨饿甚至饿死的人,如果不是连米糠和蝗虫粉一股脑全用上,爹爹手里早就已经没粮了,别想着用我去换他们救命的粮食。”
陶商朝后一滚,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咀嚼好一会儿才一脸苦涩地勉强咽了下去,然后向那些“山贼”挥手高喊道,“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些虫子也就这样,它们既然能吃了我们的粮食,那就别怪我们吃了它们。本公子是舒城令的嫡子,连本公子都吃得,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今晚就是做了个实验,如果之后扩大一下规模或者对挖的坑进行合理的规划,应该还能收获的更多。应该能多坚持十天半月了吧,到时候你们报了仇,冤仇得到昭彰之后复为良善。我父代天牧民,一定会救济你们。”陶商的心情此时应该说相当的开心,有了十足的证据,父亲应该就会相信自己的话并非小孩子开的玩笑。自己就可以做的更多。
“多谢陶公子恩德。老子...我周泰向你陪罪了,我和山寨上的弟兄们谢谢你了。”周泰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此刻却异常认真的陶商,慨然下拜道。
陶商看着趴在地上的周泰一惊,一时竟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向后缩了缩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自从杀了狗官,带着大家落草为寇后,没有图财害命过,也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唯独是为了报仇而把陶公子牵扯进来,没想到陶公子虽然年少,却是难得的仁人君子,非但不曾计较我们的过失,反而帮我们缓解了蝗虫和缺粮的祸患,还答应帮我们洗清冤屈...您就是我们全寨的大恩人,今日上午我却还对你的建议没当回事...周泰给你赔不是了。”
看着周泰这么一板一眼的给自己磕头,陶商掰着双腿差点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好说好说,早点把我放了就行。”
“当然,到时候我一定亲自护送公子下山。到时候...我再向公子请罪,就是要我的...”
“第一、本公子向来快意恩仇,我可没说过...咳...不记恨你们绑我上山;第二、别谢我,本来我没想帮你们,这是我答应小夕的事情,灭蝗是为了实验;第三、别动不动就命命命的,本公子不稀罕你们的小命。”
周泰看着陶商蹲下身来,朝自己连续伸出三根手指,随即又嬉皮笑脸地甩手潇洒离开,心里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他该不会是个傲娇吧→_→”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半山处飘起了微风,下山的陶商张开双臂,感觉病恹恹的身体好像恢复了些活力,缓步走在前面。说是唱歌,但更像是在吟诵一样,很不成调子的声音中饱含着炽热的情感,反正这里也没人知道是谁写的。
传说从前蜀道隔绝,直到先秦五丁开山,才有了栈道相连。可是如果没有千百年来人民日复一日地逢山搭路,遇水修桥,蜀地到现在都会继续与世隔绝,又哪里来得这个传说?
无论装的有多像,他也始终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异常者,异常者要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就必须隐藏起自己的异常。然而这种装出来的理所应当的“正常”又让陶商觉得可怕——
灾荒一起的时候,他就像置身事外一个旁观者一样,想着他的功劳、想着他的名声,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灾难而是在游戏里可以给自己带来利益的支线任务。
一旦伪装的时间长了,这种近乎非人的冷漠会不会把他整个人都给吞噬,陶商不知道。但是为了“正常”而去强行压抑自己的“异常”,最后的结果却是造就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异常”,这就太过讽刺了。
好在他还来得及,碰见了小夕,心里的负担也轻了许多。
“既然我身在于此,那就一定存在着等待我去完成的事情,一定存在着只有名为陶商的人可能去做的事情!”像是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一样,少年的眼神中放出了光亮,就像刚才山顶的那把火一样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