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袁崇焕骑在马上,一脸焦急,不断地催促胯下的“飞黄彪”快些行进,身边的亲军也是不断地甩动马鞭,让战马快些行进。
马蹄溅起点点泥水,虽是污了路旁的花草,但对比之下,本来有些败意的花草却显得更加娇艳。天上乌云逐渐卷积在一起,一层压着一层,好像压在整个大明王朝的头顶,也好像压在每个人心里。
终于,袁崇焕抵达了京师,只来得及在无人的道边解个手,却是连下摆沾满泥泞的衣服都来不及换,便被招入了宫里。
八百里加急,三令催发。“速速回京,不得耽搁!”
没头没尾,不知原因!
甚至于袁崇焕都做好了承受崇祯皇帝与东林党怒火的准备,毕竟替一个做出悖逆之举的叛将说话,这是绝对不被皇权允许的。
是的,叛将!无论是在崇祯眼中,还是在东林党人眼中,他都是叛将!
袁崇焕虽然一直在往御书房走去,但是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愈发沉重,愈发缓慢!
“诶呦,袁大将军,您可快些吧!别让陛下等急了!”王承恩看袁崇焕越行越慢,不由得有些着急,于是开口催促。
“王公公,请等一下。”袁崇焕停住了脚步,一手拉住了王承恩。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庞。
“最近弹劾毛文龙的人还多吗?”袁崇焕的声音很平淡,但是王承恩岂是一般不通政事的太监。王承恩深深看了袁崇焕一眼,如实说道:“之前多,一个个的恨不得从金銮殿跪到御书房,就差跑到后宫去了。只是最近这七八日不知怎地了,却是一个比一个安静,不过这也能让老奴我安生安生。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向皇上禀报这些糟心的事了!”
说着还颇为唏嘘地叹了口气。
袁崇焕听着却是身体一颤,犹如雷噬。
“袁大将军,还是快些走吧!”王承恩无奈地躬了躬身。
袁崇焕一言不发,再次迈动了脚步。只是他总觉得,这一声声,不仅是踩在青石板上,同时还踩在自己心里。
纵使路途再长,纵使袁崇焕再拖延,也有走完的那一刻。
天色更加的昏暗了,明明此刻应是郎朗白昼,大日高悬,可是事实却是乌云催城,狂风乱涌!
“陛下!”袁崇焕见到崇祯之后,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标准准地君臣大礼。
一脸倦容、眼窝深陷的崇祯,由于过度劳累,两鬓甚至已经有些斑白了。此时由于在全心全意地批改奏折,竟是没有注意到已经到来的袁崇焕。
而王承恩却也没有打扰崇祯,只是走到窗边将一直开着的窗户关好。
过了一会儿,崇祯帝感觉有些疲惫,微微扭了扭脖子,放下了奏折,想要站起身来活动活动。
这时才注意到,仍然跪伏在地上的袁崇焕。
“袁将军?你何时到的?咳咳……”崇祯看着袁崇焕眼睛一亮,有些惊喜的笑了笑,又剧烈咳嗦起来。
“微臣刚到,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无妨!”崇祯走到袁崇焕身边,亲手将他扶起,说道:“虽然是让你快些,但是也没想你能如此之快便到达京城。”
“臣惶恐!陛下相召,岂能拖沓。”袁崇焕站了起来,躬身说道。
崇祯上下打量了一眼袁崇焕,正看到袁崇焕的衣服下摆溅上了许多污泥,于是有些担忧地说道:“袁爱卿,近日接连暴雨,爱卿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毕竟你是我大明的李靖,有你在方可抵御外辱。”
“陛下过誉了!毛文龙也颇有将才,更被誉为‘海上长城’,若是粮饷能够跟上,必能够为我大明护佑一方!”袁崇焕见崇祯帝一直不言如何处置毛文龙,于是便直接将话题转到毛文龙身上。
“哦?”崇祯的脸色沉了下来。
“就算他真的有将才又如何?空有将才却无忠心,若是留之,必为朝廷之祸!再说,若他真有将才,岂会丢失铁山、义州,退入皮岛?”崇祯冷哼一声,显得十分不屑。
“可毛文龙在,起码可以牵制后金部分兵力啊!”袁崇焕急忙道。
“牵制?退入皮岛的毛文龙除了能屠戮我登莱之地,还能牵制什么?他还有那份心思吗?”崇祯愈发不耐,见袁崇焕还要纠结此事,只能烦躁地挥挥手,示意袁崇焕退下。
袁崇焕张了张嘴,可是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微臣告退!”袁崇焕失望的走了出去。
崇祯目送袁崇焕走出御书房的大门,微微摇了摇头,继续批改起了奏折。
“袁大人!”
袁崇焕刚刚走出皇宫,便被人拦了下来。转头望去,只见一辆普通的马车映入眼帘,但是经常接触军马的袁崇焕却是知道,这拉车的骏马,具是万里挑一的上等马匹,即使在军中,都是少见。
马车旁立有一人身着黑衣,那黑衣款式普通,与平常人家的仆人别无二致,但是那从容不迫的气质,却是颇为不俗。不是另有身份,便是经常接触朝中大员。
袁崇焕有些疑惑的问道:“你是?”
“袁大人自然不认得小人,小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我家老爷让我请大人过府一叙,还请袁大人不要令小人为难!”黑衣男子拱了拱手,语气虽然恭敬,但是却又总给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你家老爷是何人?请袁某所为何事啊?”袁崇焕一身气度、威势也觉非常人能比,见此人怪异,便拿出了几分将军的气势,想要问个明白。
“这个,小人却是不方便透露。”黑衣男子微微躬身,脸色丝毫未变。
“那我如何能随你回去?你怕不是后金派来的奸细吧!”袁崇焕微眯着眼睛,隐隐约约地闪烁几丝危险的光芒。
“袁大人却是多虑了,不过我家老爷说了,您要是不同意,不妨给您看看这个。”那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金簪,在袁崇焕的眼前晃了晃。
“您看……这个物件,您识得不?”
袁崇焕脸色变换不停,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仿佛都要戳到肉里。
最终,袁崇焕松开了拳头,整个人都颓废了几分,说道:“带我去吧!”
说完,便自行上了马车。
天色更加昏暗了,风也更大了些,虽然还未落雨,但是轰隆隆的雷声已然传来。
毫不起眼的马车,在雷声的掩护之下,七拐八拐的驶进了一个连牌匾都没有的奢华宅邸之中。
也就在这时,酝酿许久的暴雨如同瀑布一般,落了下来!向窗外望去,只能见到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哪怕只有几步之遥的芭蕉树,也只能大概见个轮廓。
至于所谓雨打芭蕉的声音,更是被更大的风雨声盖了过去,甚至于比起百千匹战马齐齐冲锋响起的马蹄声,也不逞多让。
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这府邸的主人究竟是谁。
只知道袁崇焕失魂落魄地从中走了出来,踉踉跄跄地冲入暴雨之中!狂叫着,怒骂着。但是他的声音无一不被更加狂乱的雷声与暴雨声所淹没。
远在永吉的张鸿雁看着晦暗不明的天色,一双眼睛里全是思念。
已经整整四年了,这四年张鸿雁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毛文龙的归来,当初只是留下了一句“安心等我回来!”便什么都没有了,原本只是以为多去几天,却没想到战事愈演愈烈。
这一分别,便是四年。
此时的张鸿雁早已听说了东江军孤悬海外,又听说了毛文龙一怒之下血洗登莱。一颗心便随之一直悬在半空,仿佛大海中的一叶飘萍,不知何时才能安定……
“三清祖师保佑!保佑我夫君能够平安归来……可千万不要有事啊!我连一丝血脉也没来得及给他留下……”张鸿雁想着,泪水不由自主地从双眼中涌了出来。
说什么三清保佑!
天门既然已经已经关闭,那哪怕三清,也再也无法插手人间!所谓的“三清保佑”,不过是一个陷入绝望人的故作糊涂罢了!
而毛文龙此时右眼疯狂跳动起来。
毛文龙抬手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鸿雁出事了吧!”刚说完,又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子。“呸!说什么呢?你死了鸿雁都不会有事!”
但是这跳动的眼皮却一直没有安歇下来,也给本来就忧心忡忡的毛文龙的心里又添上了一笔阴霾。
“可千万不要有事啊!”毛文龙担忧地望向京城的方向。“至少……让我有机会和鸿雁说一句‘对不起’啊!”
数日之后,袁崇焕亲自来到了皮岛。毛文龙一脸惊喜地主动前去迎接,此时心中的一切阴霾都被挚友到来的欣喜冲淡了。
两人再度喝起了酒,但是这一次毕竟是在军中,两人都控制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上次一样,喝的酩酊大醉。
“元素,你怎么亲自来我这里了?这可危险的很,翻手之间就有倾覆之危!再说了,我这么一个就差在脸上刻上‘死囚’二字的人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你何必非要在这节骨眼上犯险?”酒至半酣,毛文龙打着酒嗝问道。
这次喝的酒远少于上一次。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满腹的挣扎,也只有面对袁崇焕才能表现出来。
袁崇焕却是清醒得很,只觉得嘴里的酒怎么尝都发苦发酸,最后更是直接把酒吐了出来。
但是毛文龙却并没有发现袁崇焕的异常,还谈起了,以后如何合作,如何首位相应,如何两面夹击。袁崇焕却是更加苦闷,只是听着,面上悲色,一闪而过。
第二日清晨,袁崇焕早早起来,唤醒了毛文龙。
“有你在,我还以为能睡懒觉呢!”毛文龙说着,拿手拍了拍脸,眼神恢复了清明。
“我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你不让你手下演演武艺?这样我才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以后的军饷也不用愁了。”袁崇焕笑着说出了这句话,可是却怎么也不敢直视毛文龙的双眼。
但是毛文龙却是闻言眼睛一亮,完全没有注意到袁崇焕的异常。
“说的有道理!走……咱这就去校场!”说着拉起袁崇焕就向外走去。
“要不改日也行,等我下次来这也是一样,改为你说话,我还为你说话。”袁崇焕却是已经有了退意。
“既然来了,就一起办完算了,婆婆妈妈的一点也没有做将军的样子!”毛文龙略带不慢地看了一眼袁崇焕,又继续说道:“我何曾不信你,只是军饷这事,马虎不得!东江军民们能不能像人一样活下去,全仰赖你了!”
说完,对着袁崇焕很是郑重的抱拳行礼。袁崇焕的神色更加复杂。
毛文龙再次加快了脚步,终于来到了校场。一脸欣喜地毛文龙刚想传唤将士,向袁崇焕一一介绍。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将他拿下!”
毛文龙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袁崇焕,只见袁崇焕的脸上已满是泪痕,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毛文龙。
“李旸何在?张乔何在?沈俞何在?还不快将毛文龙拿下!”袁崇焕又是大喝一声。只是那眼泪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这三人正是毛文龙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
听到袁崇焕的召唤,瞬间从校场四周跑出来三人,将毛文龙按倒在地,捆绑起来。
毛文龙却是丝毫没有反抗,反而是任由自己被他们按在地上,脸贴着土地,嘴角沾着灰尘与泥土,疯狂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而那三人听着毛文龙的笑声,只觉得心惊胆战。
“你们传唤所有将士来此,我要当众……当众……宣判,以正朝廷法度!”袁崇焕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而毛文龙却还是狂笑着。
不一会儿,所有将士都到达了校场,东江军的士卒与另外的将领们一见到被五花大绑,趴在地上的毛文龙时,不约而同地抽刀立矛,双目具是变得凶狠起来,等着袁崇焕四人,仿佛要择人而噬。
“慢着!先扶我起来!”毛文龙终于停下了笑声,制止了所有想为他出头的将士。
瞬间有一人冲了过来,将他扶了起来。
毛文龙先是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旸、张乔、沈俞三人,而后又一脸温柔地冲着众将士喊道:“小崽子们,你们大部分都是由我带上战场的,我带你们打过金人,也带你们屠过登莱,带你们保家卫国杀过敌寇,也让你们陪着我沦落为了叛贼!
我毛文龙,先向你们说声对不起了!我也马上就要下去,对那些跟着我丢了性命的老兄弟们说对不起了!千万不要反抗!袁崇焕这老小子,会好好对待你们的!”说完又仰天大笑起来。
“人生在世,快哉快哉!”
话是豪言壮语,但是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东江军的悲哀。
“够了!你有十二大罪,百死莫赎!
按我明朝祖制,凡大将领兵在外,必须接受文官的监视。你一人专制,不受核查,一该杀!
你欺上瞒下,蒙骗圣上,杀害难民,假冒战功,二该杀!
你口出狂言,欲取南京,大逆不道,三该杀!
你克扣粮饷数十万,侵占军粮,致使饿殍遍地,四该杀!
你擅自开设马市,和外国人来往,五该杀!
你不尊礼数,副将以下随意分发布帛上千匹,贩夫走卒随意穿着官服袍带,六该杀!
从宁远返回途中,你劫掠商船,七该杀!
你强娶民间女子,不知法纪,部下效仿,使得百姓不安,八该杀!
你驱使难民,盗窃人参,违者饿死,岛上白骨累累,九该杀!
你贿赂奸宦,黄金无算,拜魏忠贤为父,并雕塑他的加冕石像,十该杀!
铁山一战败北,丧命者不计其数,却掩败为功,十一该杀!
设镇八年,不复寸土,坐地观望,姑息养敌,十二该杀!”袁崇焕一口气说完了这十二条罪状。
又向李旸问道:“该不该杀?”
“该杀!”李旸抱拳答道。
又向张乔问道:“该不该杀?”
“该……该杀!”张乔抱拳低头,面带愧色。
又向沈俞问道:“该不该杀?”
“该杀!”沈俞目光深寒。
袁崇焕有看向了刚才扶起毛文龙的士兵,问道:“该不该杀?”
“不该杀!”那士兵双眼垂泪,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刀,冲着袁崇焕怒吼道。
毛文龙却是直接大喊出声,盖住了那名军士的回答。“该杀!该杀!”
“我只问你一句……我毛文龙,可算好汉?可算忠臣?哈哈哈……”毛文龙丝毫无惧,直直地看着袁崇焕。
袁崇焕却是默默无语,直到扬起刀来,才说道:“再无可与你比肩之人!”
毛文龙听完,得意洋洋地闭上了双眼,呢喃了一句:“我本是色中饿鬼……”
“嗤”的一声,滚烫的鲜血溅了袁崇焕一身。
袁崇焕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三清保佑!我夫君平安归来……”张鸿雁胸口一阵绞痛,但是她却还是跪在地上,嘴里不停地说着这句话……因为,她今天,还没念够……三千遍。